10月。长沙贡马乡。荒野像无边无际的玄黄色丝绸,雄阔古朴。一匹马从我们身边驰过,马头上浮起世界上最大的嘛呢墙――1.7公里长的巴格嘛呢石经墙,石头和八宝白塔构成了旷野深处的长城。石经墙的起点是经堂,遥对着冰雪净水汇成的雅砻江。守经堂的是67岁的班西喇嘛,本地人,在此守了17年,经堂是他四处化缘修建的。经堂的正中供奉着一世巴格活佛桑登彭措,他于1640年创建了石经墙。当年在旁边的麻木河与雅砻江的交汇处,桑登彭措用一匹白骡换得刻经者玛尼泽仁手中的一块六字真言嘛呢石,这块石头就是整座石经墙的奠基石。经过三百余年的“生长”,这座嘛呢墙成为举世无双的自然巨制,汇集3000多尊佛像、两部《甘珠尔》大藏经、两部《丹珠尔》大藏经、1000多部《贤劫经》、5000多部《解脱经》及浩若星河的文字嘛呢石、画像嘛呢石。班西说,每月初一、十五的时候,香客最多,他希望朝圣的人来得越多越好,旅游的人来得越少越好。
我曾在多年前看过巴格嘛呢石经墙的影像,充满了野生之魅,与现在整齐划一的秩序之美不太相同。班西见证了石经墙的三次大规模整改,第一次在1981年前后,第二次1996年前后,第三次一直在进行中,至今还未完工。旧时巴格嘛呢石经墙的善墙和恶墙,如今只剩了传说。
白云依山,云气中降下的飞鸟在108座八宝白塔上空盘旋。石经墙外的山坡上,红白两色风马旗构成的经幡塔承天接地,在风中猎猎作响,片片经幡像旋转的花瓣由长长的牦牛绳连缀起来,几十条牦牛绳缠绕在嘛呢堆中央的柱头上,呈放射状向四周散开,形成翩翩起伏的重重坛城。沿顺时针方向贴着石经墙走,感觉自己是贴着一条大地的长哈达在走,累世刻成的嘛呢石层层叠叠伸向虚空,里面字字珠玑的真言每时每刻都在往外溢,荡涤每个转经者的心灵。每走几步就有一个佛龛,里面供着彩绘石刻佛像,多是一龛一像,有浅浮雕、深浮雕及线刻,时间久的绘像施有矿物彩,时间近的绘像施的是现代彩漆,距经堂越近,古气越重。几龛极为古朴纯真的造像令我深为感动:有圆形背光的四臂观音,涌动着如意云纹的喇嘛宝塔,环绕着卷草纹的莲花,仿佛出自孩童之手真逸天成的六字真言。绿藓在一些嘛呢石块上晕染成斑铜色或云母色的圆花,凝视上面密密麻麻的冰裂纹,感到里面似有一只不可言说的眼睛。
风,这万物中的最轻盈者,吹拂着长形符咒般的石经墙。藏人认为,吹到嘛呢石上的风被众生接触后,将因嘛呢石而受益。在巴格嘛呢石经墙,现实回溯到了过去,过去亦回溯到了现实,一种追魂的斑驳,让我想起美国艺术评论家苏珊・桑塔格所说的“传统碎片上的漂流”,每块嘛呢石都是心的化现,如此多心的灵意聚合为一,使分散的碎片回归到一个中心。日出月落,在清光、声音、气息的应和中,石头缄默的诵经声昼夜不息。
石头是核,映出宽阔的恒久之爱。在石渠,各种石经墙多达三百多处,嘛呢堆随处可见。石头是人们日常生活的核心之一,是古老的苯教时代就已存在的灵魂母题,象征着轮回深境中的永恒灵力,作为大自然的骨骸,世界的元气会持久地灌注在石头中。石渠藏人把刻嘛呢石的工匠叫作“朵格”,他们创造的这种独特雕石是经书的升级版,涵摄着智慧与慈悲的加持力。所以,无论祈福、祛邪、禳灾、发愿、忏悔、感恩、超度,种种心灵生活的示现都和嘛呢石分不开。当一个人经过嘛呢堆时,往往要一边祈祷一边添加一块石头或一颗石子,他们相信,这样做等于念了一遍经文。每年都有为数众多的人发愿在嘛呢石上刊刻经文,视此为种下吉祥善因之举,功德恒久不失。病中之人认为,只要怀着虔诚之心不断绕着嘛呢堆转经,就将逐渐痊愈。藏民普遍有刻嘛呢石为亲人超度的传统,有些家庭会拿出家产的一部分为亡者刻嘛呢石、印经旗及做佛事。与其他康区的藏人一样,石渠藏人非常重视护生,视杀生渔猎为低贱之业,以杀一虫蚁为恶业,我在阿日扎曾亲眼目睹几十个藏人长时间趴在地上,细心抢救碎石路上的小虾,原因是两桶用于放生的小虾从车上掉落下来。康藏学者任乃强曾在《西康***经・民俗篇》中叙述过康区藏人的护生观念:
“杀牛之罪小于杀羊,杀羊之罪小于杀鸡,杀鸡之罪小于杀鱼,杀鱼之罪小于杀虫蚁。是故西康土人,无捕鱼者。鸡老死,煮以饲马。莫能杀之。唯牛羊需杀之养人,常人皆不肯杀,另有屠民专操此业。土方之杀牛羊也,皆先操刀对牛羊喃喃诵咒,祝其往生极乐,然后杀之。其心固甚慈善,康人尤甚贱之,视其业在艺妓乞丐之下。”
嘛呢石中有一类是属于忏悔的。有些是人们不慎踩死了小动物,自认罪业,于是择吉日虔心祈祷后,请石工刻一块有动物形象的嘛呢石表示赎罪;有些是人们的行为违背了佛教教义,深自忏悔,于是到离家较远之地,请石工刻一块到数块有自己属相动物的嘛呢石去供奉,以示从此金盆洗手。
嘛呢堆是由嘛呢石砌成的坛场,嘛呢墙、嘛呢城是嘛呢堆扩展后的变体,坛场的梵语读音是“曼陀罗”,意指“圆轮具足、聚集”,亦可引申为“佛的集合与澈悟的本质”。绕着这一正能量圆心进行旋转体验,心灵可被引导至天人合一的源泉,此源泉是万物俱有的本心,并不外在于人心。所以,生活中的修行,实际上是一场“唤醒”。顶果钦哲仁波切说:“我们心的本质是自然的流动,但是一遇到内在和外在的事物,它就开始抓取,然后发生漩涡。它认为自己是那个漩涡,忘记了自己是整条溪流。”
巴格嘛呢石经墙正是一条“溪流”,它从漫长的人心中流淌出来,至今仍在不断延伸。但我注意到这一圣地也面临着新问题,一是现代材料(油漆等)造成的煞气,二是现代机器对传统工艺的入侵。2013年,我们发现石经墙附近传统的嘛呢石手工工艺已逐渐被机器制作代替,据说这样的做法已经在此地持续几年了。在几间用土块围成、挂着彩幡和辟邪用的牦牛头骨的板屋里,扎西顿珠正带着儿子用小型雕刻机刻嘛呢石。70岁的扎西顿珠说,他的手艺是父亲传的,他也把手艺传给了四个儿子,现在一家人都是刻经匠。他们已在这里刻了十多年,以前一直手工刻,最近才用了雕刻机,效率确实比原来高了很多。但也有人坚守手工工艺,来自青海海南州的多吉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巴格马尼这里刻了六年,坚决反对机刻,他认为,刻嘛呢石就应该心怀虔诚,以手代心,而机刻使嘛呢石失去了本有的意义。最终他愤而离开巴格嘛呢,去了几十公里外的马曲嘛呢墙附近,继续手工刻石。庆幸的是,我们今年6月再度拜访巴格嘛呢石经墙时,发现机刻已在数月前被石渠有关部门勒令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