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响电器的广告词中不时听见这样一句话:视听新享受!视听新感觉!每次听见它我就痴想,啥时候我们的话剧也敢吹这个牛皮?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仅是个天才,而且是个幸运儿,他老人家生逢其时,他的表演体系正好给他那个时代的男男女女带来了崭新的享受和全新的感觉。此后他的弟子们便一辈比一辈倒运,到了今天就不仅是倒运二字所能形容了,简直是倒霉。
于是出了叛徒,在中国,英年早逝的胡伟民大概算得上第一人。若从世界范围上数,梅耶荷德也许数得上头一名,不过他也刚刚年过不惑就让克格勃给***毙了。可见当叛徒都没有好下场,要付出生命作代价。
实在不愿意用这副近似痞子的口气来谈论这些尊敬的前辈,可是不如此又驱不散这股百无聊赖的情绪,不要说写文章,连谈论话剧都觉着乏味。观众不买账,死活就是不肯进剧场,一种无奈像块石头一样堵在心口。
何以至此?怨来怨去还得怨我们自己。也难怪观众不喜欢话剧,眼下我们这个僵化了的戏剧活像那种僵化了的讨厌人物。当然,每一个僵化的讨厌人物也同样有头脑、有心脏、有胳膊有腿,而且通常还有一个家庭和一些朋友,甚至还有赞赏他的人。但是我们一谈到这种人就会叹气,惋惜他白白耽搁了机会,使成功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渺茫。所以,我们谈论僵化并不是指死亡,而是指某些不够活跃的因素。但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它还是有能够发生变化的希望。
赶紧声明,上面这段话不是我的。尽管我心里也有这个意思,但我不可能说得如此有条有理,我其实是差不多照抄了英国导演彼德・布鲁克的原话。布鲁克在说完这番话之后,随即为改变这种僵化的戏剧设计了多种渠道,这其中他关于“粗俗戏剧”的论述最让我感兴趣,因为它正好点中了当前我们话剧的病根所在。
他所说的“粗俗戏剧”,其实就是民间戏剧。正如他所说,多少世纪以来,民间戏剧虽然形式多种多样,但有一点却是它们所共有的,这就是粗俗。走街串巷,野地里、麦场上,锣鼓家什一敲就演起来,台上演员的吼唱和台下小贩的叫卖声像是在比嗓子,刺激、嘈杂、乱哄哄,但是观众开心,他们要的就是这股热闹劲。布鲁克对此评论道,“这是喧闹的戏剧,而喧闹的戏剧是值得喝彩的戏剧!”
这种戏剧极为灵活,没有任何清规戒律。台下观众要是走了神儿,演员就会当场现抓一个哏马上把他们逗乐。他们用不着想方设法去维护一场戏的统一风格,风格需要闲情逸致,但是在如此粗鄙的条件下“搞艺术”,简直就象搞一场***,手边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当成武器,插科打诨、当地笑话、褒贬时弊,甚至观众的表现都会被信手捻来惹得他们捧腹大笑。它能把严肃、滑稽、美丽、荒诞并用,演员的想像力仿佛夜空下的蝙蝠,在每一种可能的形式和风格里恣意飞翔。
在这种戏剧里,演员和观众之间从来不存在“第四堵墙”,演员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在他们尊为衣食父母的观众那里创造出最强烈的反应。它是无顾忌地制造欢乐和笑声,它以民间粗野和率真、机敏和狡黠为观众制造着无数笑料。真正能够给人以娱乐的戏剧当然会受到观众宠爱。所以,尽管它粗俗却引人入胜,永远合乎平民百姓的流行时尚。
彼德・布鲁克说得好,“如果发现粪便是好肥料,就不要怕恶心。假如戏剧需要一种粗鲁的东西,那这种东西就应当看作是其天然肥料的一部分。”对于戏剧来说,粗俗是生命力的一个源泉,因为粗俗的戏剧与普通平民百姓最为接近。剧院的建设当然越正规越好,只可惜最有生气的戏剧却一二再、再二三出现于正统的剧院之外。
看好莱坞的影片,总感觉有民间戏剧的智慧隐藏其中,只不过好莱坞比民间戏剧做得更精道,把这种智慧发展成了一整套极为巧妙的叙事谋略。
好莱坞的影片剪辑贼精贼精,一连串精彩细节目不暇接连成一体,轰地一声腾起来一个爆点,顿时形成大面积的视听冲击波,一下子把你震住,不给你留一点选择余地,你还来不及分析就已身陷其中。其实此时此刻你已经不需要选择不需要分析,它给你的正好就是你想要的。观众什么时候想要什么,好莱坞最清楚这个。
被称作悬念大师的希区柯克这样讲述他的叙事谋略:“你一步一步逐渐构成一个情境,用摄影机先突出一个细节,然后另一个细节,关键是把观众直接拉进那情境之中,不让他们像个局外人一样从旁观望。要做到这一点,只需要把动作分解成细节,然后从一个细节切到另一个细节,从而使每一个细节都轮流强迫观众注意。你必须把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些特殊的细节上,并通过这些细节使他们感受到你的人物所感受的一切。”
他这种一个细节接一个细节对观众进行地毯式轰炸的“嬉皮士”作派,正是从民间戏剧那里学的招。我猜,当观众被他的电影吓得尖声大叫时,这老头儿大概正叼着他的烟斗在偷着乐。好莱坞那些看起来最现实主义的影片,其实正是那些精明机智摆布现实的影片,这也是他们从民间戏剧那里学来的狡黠智慧。他们就这样从不间断地从民间戏剧中充电,使自己成了全世界的宠儿。
该说说我们话剧了。曾几何时,我们也当过一阵子宝贝蛋儿,而且倍受***宠爱,我们在这宠爱中长成了公子哥儿。我们的家本来在民间,一不留神登堂入室搬进了艺术的伊甸园。谁料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突然间我们失宠了。这种打击放上谁也受不了,尤其是置身于主流文化的一家家大剧院,更不甘心失了自己的身份和面子。于是便拼命向***或者向精英们邀宠。然而主流文化体制内的各种弊端,早已使我们丢失了本来具有的粗犷品格,而戏剧一旦失去粗犷的活力,再有生气的戏剧也会变得死气沉沉。结果,越发惹得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何必再死命抓住最后一块云彩在半天空里飘摇,哭着闹着舍不得那座伊甸园。听见没有?大地正在叫我们呢:回家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