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是中国有史以来发展最快、变化最大的时期。但应当看到,重经济轻文化、重开发轻历史的现象普遍存在,这就使我们在房地产开发、旧城改造中,出现了无序和混乱状态。当今,对历史名城、文化街区、古镇、古村落等这类文化遗产造成的严重破坏,也是几千年来所未有的,实在令人痛心。
《看历史》:四川省“4.20”芦山强烈地震,再次令举国心痛。您在《怅望山河》108页曾写道:汶川之后,下一个强震会出现在哪里?需要十分关注、高度重视的,不是龙门山断裂带的东北方向,也可能不是川陕交界处,而恰恰是余震很少发生的映秀——北川断裂的西南方向……
朱幼棣:雅安7级地震的发生,证实了当初的预测,不幸言中,感到无比悲痛。五年后被锁住的活动构造终于打开了……
《看历史》:根据您的专著和建树,您算得上是当今中国顶尖的历史地理学者,也是中国最好的环保和水利专家之一。能否简单描述下您的学术研究重点?
朱幼棣:我只是相关社会领域问题的一个研究者,就真正的专业技术来说,可能有许多方面还未入门。也许正是因为未入门,或者说没有进入到职业和行业层面,我受到业内观点的影响也比较少,才得以保持了***的思考和比较宏观的视角来观照这一领域。我作过中学的数学老师,当过矿山的技术员,在大学读的是汉语言文学,在新华社做了十多年的工业记者和编辑,后来又分管过科技文教卫生和***治新闻的采访,这些都是命运的眷顾。如果不是因为一串偶然的机遇,我对许多领域也茫然无知。我是由环境和生态保护、大江大河的污染治理开始对一些水利工程进行思考的,在这里又与我曾经从事过的工业经济新闻领域相遇。知识边界可能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扩展并打通了。思想和真实的阐明,实际上比工程技术所涉及的领域更为宽广。现在我关注的仍以这些领域为主,比如资源和能源问题等。在历史地理方面,我又开始触及佛教文化及其传播路径,为此我在前年还去了一趟印度。
《看历史》:您的几本书都涉及了历史文化遗迹和遗产的保护,请问您是如何将关注点聚焦在这一领域的?有过怎样的心路历程?
朱幼棣:我关注历史文化遗产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在20世纪90年代初曾写过一个关于文物破坏和走私的报告文学《五千年流失的迷径》,并在此期间阅读了考古专业和大遗址保护相关的书籍。我在担任新华社国内教科文采编室主任时,联系的部门就包括文化和文物,也参加过国家文物局组织的元上都遗址的调查等。2004年在***研究室工作时,***领导在关于文物古迹的破坏的报告上有过多次批示。此后,我参加了对我国世界文化遗产、自然遗产保护的调查,并参与起草***有关文件。就我个人而言,关心的领域比较多,文化遗产保护是其中之一,但二十多年来几乎没有中断。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是中国有史以来发展最快、变化最大的时期。但应当看到,重经济轻文化、重开发轻历史的现象普遍存在,这就使我们在房地产开发、旧城改造中,出现了无序和混乱状态。当今,对历史名城、文化街区、古镇、古村落等这类文化遗产造成的严重破坏,也是几千年来所未有的,实在令人痛心。
《看历史》:您曾经采访过许多本应被保护的历史遗迹,却由于各种原因被毁坏。在您过往的采访中,哪一个是让您最感到痛心疾首的?
朱幼棣:这种情况很多,比如古潼关城和陕州古城,在三门峡水库建设中,因规划和设计不当,它们不是被水淹没,而是无端地被拆除,但还有不少遗迹。潼关老县城在80年代还存有几条古街道,我2003年再次去看时,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有些该保护的并没有被保存下来。河北怀来的鸡鸣驿毁坏严重,离北京很近,成了濒危的世界文化遗产。
还有一些城市在建设中,不但拆除原有的文化街区,而且大拆大建,搞假古董,搞仿古街、旅游风景区。这其实已经丧失了原有的文化价值。
《看历史》:在城镇现代化建设中,一些地方***府和相关部门的古代文化遗产保护意识淡薄,重开发轻保护的现象普遍存在。什么是文化与自然遗产?它有怎样的核心价值?保护的意义何在?
朱幼棣:自然遗产是指自然景观和生态环境,文化遗产则是人文方面的,这些都具有独特性和不可再生性。在我国也有自然和文化双遗产,比如泰山、峨嵋山、武当山。自然遗产主要是保护自然景观和生物多样性,不允许进行大规模的开发。在泰山修建多条索道、在黄山北海大量建商店、宾馆,都影响了自然遗产的保护。文化遗产则有物质和非物质的双重属性,文化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根,是我们有别于世界其他民族的“基因谱序”——它回答和决定我们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世界各国各民族的文化有共性也有独特性,而文化遗产则属于独特性的部分。
《看历史》:其他国家在保护古代文化遗迹方面,有哪些值得我们借鉴的方法?
朱幼棣:按国际上通行的做法,保护古代文化遗迹有多种方式。多数做法是原地保护,适度开发利用。因为文化遗产既是有形的,又是无形的。它不仅是古建筑、古街区,还与居住生活在这里的人群所保有的风俗文化联系在一起。改善当地居民的居住条件,比如水电煤气等设置,要在不影响古建筑外观的情况下实现,不能将危房作为借口,成片大拆大建。如果成了危房,***府是有责任的。欧洲的一些国家和城市,对居住在文艺复兴时期和几百年前的老街区、老城堡中的居民,有相应的补助***策,比如在老城中开商店可以免税。这是许多古城保持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
当然,有些大遗址主要以保护为主,如果条件不成熟,最好不要轻易去开发挖掘。
《看历史》:您认为什么样的历史文化遗产值得我们下大力气保护?现在有没有建立一些这方面的标准?
朱幼棣:新与旧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也将成为明天的历史。对城市和村镇而言,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特色历史文化的建筑或街区,如明清时期、民国时期,江南水乡、西南少数民族的村寨,甚至梯田,都应该有保护的价值。因此,无论民居、公共建筑,还是寺庙驿站、会馆园林,只要是典型的、有代表性的,都应当保护。是连片保护还是单独保护,要根据实际情况来确定,总之要使其具有完整性。现在这些保护管理,分属几个***府部门,文物属文物部门,文化街区属文化部门,风景名胜和公园属住建部,还有寺庙等宗教场所属国家宗教局管理,很多情况下职能交叉,许多应管的事又没有管好。与房地产开发和商业相比,历史文化显得相当脆弱和无奈。于是,中国从南到北,出现了千城一面的景象。中国几千年城市文化或文明的传承与演变,在当代几乎被彻底打断了。在世界七大古文明中,目前只有中国文明仍然延续不断。因此我特别不希望因为现代化和城镇化,付出中国文明被“全盘西化”的代价。
《看历史》:您认为,对于历史文化遗产,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保护?您有什么建议和忠告?
朱幼棣:我想首先在于人们要认识到历史文化遗产的价值和意义,并且意识到延续五千年的文明是今人的义务与责任。如果我们今天未能在理性认识上向前迈出决定性的一步,造成中国五千年文化的流失和湮没——就像历史上几个古文明消亡一样,将会是我们这一代人与这个民族最大的失败。
活在当代的中国人,对自己和国家的历史往往有一种疏隔感。一个人能说出爷爷的名字,但有几个人能说得出自己曾祖父的名字?——三代也不过是五六十年的光景。一些“戏说”之类不是历史,只是娱乐。我们需要与发生过的历史、与日渐被湮没的传统文化重建关系。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底气。
其次,需要纠正一些似乎成了真理和***口号的老生常谈。比如说“破旧立新”,其实立新不必全要破旧,破字当头,立未必在其中。至于说保护和利用,现在世界上有多种方法和路径值得我们去学习与参考。
此外,我们还要动员社会力量参与进来。现在社会上的收藏热持久不退,民间各类博物馆亦如雨后春笋。但收藏对于历史文化遗产来说,只是一些“小件”,如果有价值的园林老屋被拆毁了,只抢救出若干家具用品,作用终究有限。
《看历史》:有人评价您好古敏思,谦谦君子,颇有名士风范。您理解名士风范是什么?
朱幼棣:我想古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有勤于学习、善于思考的传统,有一种家国情怀,就像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所说的那样,所谓“进亦忧、退亦忧”。我想自己可能是忧思型的,希望有***的思想、自由的精神,往往思考和研究一些和自己的工作和职业不相干的大事。至于“名士风范”则说不上。我惊异于古代的大师和大家,比如郭守敬,集天文学家、数学家、大地测量工程师、仪器仪表工程师、水利专家/内河航运与港务设计师、城市规划师于一身,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相比毫不逊色,甚至还有多方面的超越。郭守敬为京航大运河、元大都水系的规划与整治作出过巨大贡献,在西北主持了宁夏灌区的水利修复重建。像郭守敬这样的人还有不少。这种人才“造就”的奇迹,今天的大学是培养不出来的。
《看历史》:听说,您目前正在撰写《书法风雨》?能否简单说几句?
朱幼棣:这本书从书法的基本笔法入手,谈执笔、运笔、临摹、各种书体的演变、书风的流变,等等。我希望从千年书法的时间与历史的角度,谈名作名家,求学书之正道。
(本采访翟永存女士、赵婕、刘杨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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