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广州的电视台录制节目,辩论大学该不该开辟恋爱场所;去遵义参加《中国性科学》大会,发表演讲批评婚前守贞教育;回武汉给本科生开设《性科学概论》;去沈阳一所大学举办公益讲座,这是华中师范大学人类性学教授彭晓辉最近半个月的行程表。
媒体、研讨、高校……他不放过任何一次发声的机会,甚至在网上主动揽活儿。一位法制安全教育基地的警官预告要给高一新生讲解早恋的危害,他马上私信对方“要么让自己去现场打擂台,要么就撤掉讲座”,结果,他收到了警官的邀请。
采访的当儿,他每隔十几分钟就转向变黑的电脑屏幕,移动一下鼠标。在他的实名微博主页,一场说理与谩骂包裹的性观念碰撞,经他一句“大学应该设立恋爱场所”的建议激发,迅速上演,火花四溅。
这不是彭晓辉第一次经历舆论高压。去年5月,他在南师大的讲座中说,如果一个女性,经过反抗或使用其他手段都无法抗拒犯时,最后一道屏障是递上,以最大程度保护自己。从此,他多了个外号“递套教授”。今年2月,他以私人朋友的身份,邀请前AV女优进课堂和大学生交流,又添了个“性工作者”的称号。他不急不恼,照单全收,感受到敌意时,就回一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者见***”。
他多次在公开场合说“中国90%以上的人是性盲”,媒体热衷于他的语出惊人,他也乐于利用媒体扩音。在报道、围观、争议的循环中,性学专家彭晓辉一点一点开垦自己的阵地。
谁对性不感兴趣?
11月的武汉,周末的夜晚,华中师范大学主干道两边,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年轻的情侣们并排坐着轻声细语,而不远处的科学会堂,呼啦啦涌进了六百多人,过道里、墙角边,双双炙热的眼睛注视着台上的彭晓辉。他一手握话筒,另一只手配合说话的重点握拳、挥舞,有如交响乐的指挥,引领听众的情绪起伏。
“有人说,一起吃饭,一起打水,一起去***书馆自习,就是谈恋爱。旁边还坐着人,你能说情话吗?能说‘我爱你’吗?说不了吧,所以你还得给人家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吧。这错在哪里呢?”
话锋一转,他把火力对准了“鼓励大学生谈恋爱”的抗议者。
“当然要鼓励,学校不鼓励谁鼓励?难道你明天结婚,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把人一介绍,马上入洞房,那跟拉郎配有什么区别?”
笑声和掌声中,彭晓辉微微一鞠躬,露出标志性的八颗白牙,“谢谢你们,看来我们的心是靠在一起的。”
又是一阵更猛烈的掌声。
讲座结束后,有女生追着他要签名,有男生围着他聊异性。夜深了,他才捧着主办方送的一大束香水百合“脱身”。
第二天再见面时,他指着那束花一脸懊恼,“现场有个女生告诉我昨天是她的生日,我要是反应过来,就应该把花送给她。”
“想到自己现在会这么火吗?”
“没有。这个领域虽然研究的人少,但它恰恰成了热点,从这里转走的少有像我这么受欢迎的。”
20年前,兴趣驱使加上渴望成为自己的学术主宰,彭晓辉一头扎进了人类性学的“蓝海”。问他“为什么对性学有兴趣”,他斜着头反问“谁对性不感兴趣”。
咽下去的后半句是“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
他翻译了德国著名性学家黑伯乐先生的网上性学档案馆,李银河在博客上推荐的当天,网站就因来自中国的访问量过多而一度崩溃。
他指导的性科学协会是国内高校首个涉及性科学领域的学生社团,现任会长王芝告诉记者,许多会员是招新结束后偷偷来向她报名的,因为担心周围同学知道了会产生不好的联想。
彭晓辉记得,决定从医学转向性学时,现在的妻子,当时的女朋友只是提醒了他一句:拿不到博士学位,以后竞争可能会吃亏。因为性学的***学科地位在国内尚未被承认,不具备硕博士授予资格。
早年,他一直梦想着去美国高级性学研究院深造,拿顶博士帽回来,但碍于高昂的学费未能成行。临近退休,他开始和学位和解。
“我没有博士学位,这是肯定的。尽管遗憾,但不后悔。如果选择别的专业不是拿不到,但我不愿意在不感兴趣的领域浪费时间,浪费生命。人生目标不能光追求表面,而要追求实实在在的东西。”
夹缝里的生存之道
彭晓辉出生那年,父亲被打成“”,母亲行动受到限制,把尚在襁褓中的他送到湖南的舅舅那里。直到4年后,舅舅家也吃不饱饭了,母子才得以重逢,为此,全家照了合影。在这张没有父亲的黑白相片里,细瘦的彭晓辉身后的母亲,双腿浮肿。
三年级时,有高年级的同学辱骂他父亲,叫他“黑五类的狗崽子”,他找对方打架。打赢后,全校没有人再敢惹他,而原先被欺负的同学开始聚集在他的周围。被打的同学不服,找他母亲告状,母亲先是打他,问清原委后,转而打自己,他赶忙拉住,母子抱头痛哭。
童年的经历教会了他两件事,第一,要比别人强,不给母亲丢脸;第二,只要自己认为是对的,就坚持,不退让。
1990年,国家教委和卫生部共同颁布《学校卫生工作条例》,其中规定:“普通中小学必须开设健康教育课,普通高等学校应当开设健康教育选修课或讲座。”
这个“应当”成了彭晓辉手里的“令箭”,1992年他面向全校开设《性科学概论》的选修课,目标是Sexuality Education(性科学教育),而不仅仅是Sex Education(性健康教育)。这个学期开始,《性科学概论》入围武汉市7所部署高校的共选课名单,为了“走穴”,彭晓辉减去了本校的一个课时,对学生们而言,这张需要用“人品”刷的听课证更加一票难求了。
20年来,70后、80后、90后相继加入,他们共同的感受是,上课如“洗脑”,在一步步走近性科学的同时,对性固有的认识被彻底颠覆了。
另一方面,它折射出的现象是,中国性教育的推进举步维艰。青春期性教育、计划生育、防艾等***策给性科学的普及打开了一道门缝,真正愿意挤进去的人却不多。
彭晓辉说,他现在的敌人是“性愚昧”,要战胜它,暴力不管用,只有耐心说理。为了说理,他注册了6个微博账号,开辟“微性学”话题,每天回复各种“彭晓辉,你怎么看”,累计粉丝数量近七十万。他的研究生覃念说:“彭老师对微博的爱特别难得,深更半夜也在刷。我一打开常常发现整个屏幕都是他的头像。”
在彭晓辉看来,性学的发展有赖于***治体制的开明、经济体制的改革和收入分配的均衡,反性思潮盛行的目的是遏制性资源分配不公所引发的社会冲突。“西方照样反性,只是阶段不同,他们已经前进到了宗教戒律的门下,短兵相接,陷入僵持,我们还没有走到保守势力的面前,还有施展拳脚的空间。”
因此,他对前云南省教育厅厅长罗崇敏发起的“三生教育”十分担忧,每到一处,只要有机会发言,都毫不客气地拿到台面上批评。“首先,作为教育行***主管部门和国外基督教组织‘爱家协会’,以这种方式合作是否恰当,***治上是否正确?其次,教材里5%和性教育有关的内容在我看来根本就是和守贞教育一脉相承的反性教育。”
他还在微博上质问罗崇敏有没有担任教材主编的能力,拿了多少稿费。今年8月,两人在云南举办的性教育研讨会上相遇,握了握手,眼神没有交流。碍于主办方的情面,彭晓辉“被更改”发言主题,对“三生教育”的炮轰临阵哑火。
4年前,他挑选了“黑伯乐性学档案馆”中的一部分内容集结成册,联系了多家出版社,得到的回复要么是“能不能删减一些内容”,要么是“这些词能否换一种委婉的说法”,他一概拒绝。担任主编的李银河告诉记者,书稿要求全文送审,无论作者、译者还是出版社都冒着非常大的风险,因为“在禁欲文化中,性是一件坏事”。
对于后辈彭晓辉,李银河的评价是“观点正确,行为勇敢”,至于对他的非议,李银河直言是因为“一些人的性观念还停留在清朝”。
当记者问起对大学生发生怎么看,彭晓辉的回答是“在现有性禁锢的保守文化环境下,我既不反对,也不鼓励”。他说,换做20年前,自己一定不敢呼吁学校设立恋爱场所,“学者要保护自己,延续学术生命,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要步步为营,不能太张扬,以致挑衅现有秩序,只能和现有秩序协商。”
摘编自2013年第1期《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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