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才是鲁迅原葬地
“那天早上,我从睡梦中醒来,觉得跟平时光线不一样,时间已不早,我感到很奇怪,许妈为什么没有叫我起床?我赶忙自己穿好衣服,这时许妈来到三楼,对我说:‘弟弟,今朝侬勿要上学堂去了’,我说一定要上学的,她就对我说‘侬爸爸呒没了。’当时,我不顾她的阻拦冲下去,来到二楼,那时还是清早,来的人还不是很多,父亲仍像过去清晨入睡一样躺在床上,我看见妈妈站在那里流眼泪,我哭了,妈妈把我拉到她的身边,静静地守着,守着。后来陆续有人来,我也没仔细看。再后来有人进来拍照啊,拍电影啊,做石膏面膜啊……”
在淮海坊62号的“亭子间”里,周海婴先生缓缓地向我诉说着过去的深深烙在他脑海里的一幕幕场景。现今的淮海坊曾是法租界霞飞坊,64号是鲁迅过世后,许广平带着当时才8岁的周海婴搬迁居住的地方。故地重游更能牵引出许多昔日的记忆。
“1936年10月19日,父亲去世后,坟地选在了万国公墓,现在看起来离市区很近,但当时是很僻静的。送葬那天,在我小孩8岁的记忆中,从来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来,有人唱挽歌,有人签名,还有很多很多人拿白布写挽联,送葬队伍由萧***指挥,还有印度巡捕骑着高头大马维持秩序。父亲安葬以后不久,我们就离开父亲的家,虹口的家,搬到法租界的霞飞坊。11月初,要立个碑,我妈妈跟我说,你爸爸这个碑让别人题词都不妥当,在当时都会有危险,就让我写字,我写了‘鲁迅先生之墓’六个字。碑上还有父亲的肖像。在战乱中,这块碑曾被破坏,后又被神秘人修复,现在保存在上海鲁迅纪念馆。1946年,我们(抗战)胜利了,在重庆出了一点鲁迅的书,胡风、沈钧儒在那边书店替我们要版税,要了之后,把钱交给我们,我妈妈觉得爸爸的墓碑太简陋和破旧,就用版税的钱亲自动手设计建造了一个新的墓碑。那时我也已经十六七岁了,记得我还问妈妈:‘妈妈,你怎么能画得那么好?’妈妈说:‘我过去学过美工的。’后来,又过了10年,1956年,鲁迅逝世20周年之际,中央决定把父亲的灵柩移葬到虹口公园……”
1966年,万国公墓一场浩劫,所有的墓都被破坏了,鲁迅的墓碑也没有逃脱这场厄运,不知去向。在一片满目的苍痍、混乱、面目全非中,只有当时在鲁迅的原墓地植下的一棵树苗,悄悄告诉我们当时墓穴的大致位置。
还原鲁迅完整的原貌
2007年,原墓地旁的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树下,空荡了40来年的草地上迎来了新的石碑,纪念碑上刻着几个金灿灿的大字“鲁迅先生原葬地”。2007年6月6日上午11时,在过去的万国公墓,现今幽静的***陵园里,举行了鲁迅先生原葬地标志揭幕仪式,市***府的领导,周海婴夫妇、长子周令飞,社会各界人士以及鲁迅中学的一部分学生都来到了这里,参加仪式。在这个庄重的时刻,周海婴先生的心情必然是最激动的。2年前,当他在上海鲁迅纪念馆发现了鲁迅墓的墓穴证书时,就萌生了竖立纪念碑的想法。在淮海坊,周老先生给我看了墓穴证书的复印件,这张证的发现更证明了鲁迅当时安葬的墓的钱是许广平先生自己支付的。当时鲁迅的墓占了8个穴位,有18平方米大。
从想法的萌生到纪念碑的竖立,其中耗费了2年的时间,经历了不少波折,各种原因,周海婴先生不想多谈。但是,可以想象到的是,他人的质疑或揣测必然存在。众所周知,鲁迅的墓在虹口公园,在宋园里建一个纪念碑有多大的意义呢?鲁迅的家属认为意义很大。
“鲁迅逝世至今70多年,虹口公园鲁迅墓有50年的历史了,但是1936年到1956年的二十年,是安葬在万国公墓的。这二十年是鲁迅生命的终点,也是鲁迅作为中国民族魂象征广为传播的起点。所以我父亲认为这个历史,不应该被割断。为了要纪念那一幅历史***景,为了连接那段历史,为了还原鲁迅完整的原貌,所以在鲁迅历史的原点上来建立纪念碑的理由是充足的。我父亲觉得几十年鲁迅被‘化妆’,被附加了很多的东西,希望人们能从原点出发,重新认识一个完整的鲁迅。”鲁迅长孙周令飞先生说。
当年的“壮况”
鲁迅先生生前多次谈到“死后”一事。在逝世前不久写下的《死》中,他立了七条“遗嘱”,其中第二条是“赶快收敛,埋掉,拉倒”,第三条是“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但是,实际上,鲁迅的丧事是办得极其隆重极具声势的,以致于给一些组织和参加者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十月二十二日的下午二时,他的遗体,送到万国公墓去埋掉了!从一点钟起,万国殡仪馆门前,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青年男女学生、工人、作家,都四人一排地列成钢铁般的队伍……送葬的行列,终于在二点启程了!队伍最前面的是一幅‘鲁迅先生殡仪’的白布横额,跟着便是挽联队,花圈队,***乐队,挽歌队,巨幅遗像,灵车,家属,执绋者,徒步送殡者,最后送殡的汽车。这队伍足足拖长有两里多,由作家田(萧)***任总指挥,巴金等分任纠察,所以沿途秩序很整肃,有一种无比的壮烈的力量,感召着路上的行人和居民!……”(《从万国殡仪馆到万国公墓》,见《“一二九”以后上海救国会史料选辑》。)
巴金在《永远不能忘记的事情》里写到:“下午两点钟,灵柩离开了殡仪馆,送葬的行列是很有秩序的。许多人悲痛地唱着挽歌。此外便是严肃的沉默。到了墓地,举行了仪式以后,十三四个人抬起了灵柩。那个刚刚在纪念堂上读了哀词的朋友,突然从人丛中跑出来,把他的手掌也放在灵柩下面。我感动地想:在这一刻所有的心都被躺在灵柩中的老人连接在一起了。在往墓穴去的途中,灵柩愈来愈重了。那个押柩车来的西洋人跑来感动地用英语问道:‘我可以帮忙吗?’我点了点头。他默默地把手伸到灵柩下面去。到了墓穴已经是傍晚了,大家把灵柩放下。一个架子上绑着两根带子,灵柩就放在带子上面。带子往下坠,灵柩也跟着缓缓地落下去。人们悲声低唱安息歌。在暮色苍茫中,我只看见白底黑字的旗子‘民族魂’渐渐地往下沉,等它完全停住不动时,人们就把水门汀的墓盖抬起来了。一下子我们就失去了一切。‘安息吧,安息吧……’这简直是一片哭声。”
鲁迅先生下葬那天,据亲临者记载,称实际有几万人。送葬队伍中有一般民众,各界人士,还有群众领袖***、蔡元培、沈钧儒等,文化人士有巴金、胡风、萧***、黄源等。当时成千上万各界群众悼念民族魂的悲壮激昂情景,在很多人的笔下得到了重现,如巴金的《永远不能忘记的事情》、唐的《鲁迅先生丧仪散记》等等。
在《顾准自述》中,有这么一段:“我记忆中的1936年3月至1936年9月为止的职救工作的经过,还是像《回忆》中所写的,只剩下这样一些印象了:这个时期主要是组织示威游行――三八、五一、鲁迅葬仪等等,其他情节全记不起来了。”尽管顾准在鲁迅葬仪的日期上有一点小差错,但时隔三十年,顾准在历史回顾时还记得“鲁迅葬仪”,可见这次“葬仪”的确非同寻常。顾准同时告诉我们,这场“鲁迅葬仪”实际上是他作为中共地下***员参与“组织”的一次“示威游行”。从这个层面上看,鲁迅的丧事,尤其是葬礼,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哀悼行为,而是一场有组织的***治运动,组织者和参加者除了表达对死者的哀思,更是利用这个机会对***府表达一种***治性的诉求。
鲁迅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为了忘却的纪念》,那么现在鲁迅先生原葬地纪念碑的竖立是否也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呢?为了被人们淡忘了的“真实”的鲁迅,为了被人们忽视了的以鲁迅为代表的上海三十年代文化。鲁迅先生逝世,万人自发送行,这是民众对一位文学家发自内心的尊敬和敬仰,因为他是人民的作家。那么,现在有多少“下笔如有神”者可以称得上人民的作家呢?上海曾是文化的重镇,出现了多少值得骄傲的文化人。那么,现在经济的迅猛大潮里,还有多少人在勤勤恳恳、坚持不懈地投身文化呢?
在鲁迅先生原葬地标志揭幕仪式上,周海婴先生致辞说:“为了纪念过去的‘纪念’,为了让上海这座现代文化名城曾有的辉煌文化得到记忆、传承,并且再创辉煌,我希望这座纪念碑能成为上海文化建设的一块基石,成为上海新世纪文化发展的新起点。我相信,通过纪念碑,可以提醒大家,不管鲁迅葬在哪里,他还活着。”
忘却了,是该纪念了,纪念了,更该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