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望着钢筋林立的城市,幽幽地说:“小时候住的老式土墙,冬暖夏凉,屋檐上盖的是砖窑里烧制的青稚瓦片。”
我对老屋的记忆,止于父亲的述说。
初夏的一天,奶奶来电话告诉父亲:老屋要拆迁,我们要搬迁到镇上新农村的楼房里去居住了。
接到电话的六月三伏天,父亲决定带着我回老家,湖南桃江乡下,父亲曾经生活多年的一个小山村,做最后的告别。
我们到的时候,挖掘机已经开到村里了。我一进村,就看见挖掘机挥动着它那力大无穷的长臂,轻而易举地把大伯家的一栋老屋推倒了。
土墙瓦房,就这样轰然倒下,我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我看看父亲,他呆呆的样子,就知道他深深陷进那些年少的日子里去了。也许那一幕幕童年的往事,重新在眼前闪现,让他这样魂不守舍。
还没有到奶奶家,父亲就已经萎顿而疲惫了。他说,我们坐下歇会吧!我理解父亲的心情,他希望再凭吊一下他童年的乐园――他哥哥的老屋。
坐在村口的槐树下,父亲对我说,大伯结婚时,家中并不富足,也没有房子做新房。大伯在家是老大,父母为他办婚事已经借了不少债,哪还有钱盖新房呢。可是,新娘来了没地方睡,也是大难题。爷爷思前想后,决定先把他们住的房间腾出来,把墙壁粉刷一下,安装了一个新的窗户,买了一张新床,就是大伯的新房了。
低矮并不宽敞的小屋,四周都贴上了爷爷从乡***府要来的报纸,通过爷爷奶奶的一番辛苦,小土屋被修葺一新,当大伯和大婶携手迈进小屋时,温馨之气扑面而来。大伯对父亲说,这间新房,是他终身的安乐窝。
大伯的感受,父亲深有体会。
父亲擦把汗,告诉我:“这些老屋,都是祖屋,住了几辈人,拆了,真让人舍不得啊!”
我理解父亲对老屋的那份不舍之情。
在我的催促下,父亲站起身来,向奶奶的老屋走去。奶奶的老屋,在村子南头的北边。周围住的都是同宗同族人,也是一个聚族而居的宗族。
临近了,我们看见了一栋单独的老屋。老屋很老,墙壁上布满了苔痕,屋檐下结满了蜘蛛网,房顶的瓦楞上,堆积着经年累月留下来的尘埃,窗棂也变成了暗黑色。老屋的墙角,几朵零碎的野花,在恣意怒放着。那些过往的岁月,在这里沉积着,凝滞不前。
父亲说:“我一来到这个世界上,这栋老宅就存在了。”看来,这老宅比父亲的年龄还要大,甚至比爷爷的年龄还要大出许多。
在这座破旧的宅院门口,苍老的奶奶坐在夕阳的余晖下,白发闪闪发亮,皱纹像墙上的裂缝一样青绿,这些时光雕刻的痕迹,或许是房顶日复一日的炊烟,熏白了她的发梢。
奶奶坐在老屋门口槐树下的石墩上孤独地等待着,守望儿子可能每一天的归来。
我们走近了,奶奶依旧扬起手臂,遮住眼睛,向前眺望。“妈,你咋坐在这里?外面风很大,小心着凉啊。”父亲看见奶奶在老屋门口,就急急忙忙跑上去,搀扶住奶奶。
走进院门,下了几个台阶,就是一处天井。天井的台阶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潮湿而又阴冷。我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站在天井边,井里的水,清澈透明。奶奶走过来,挽着我的手,望着我,似乎怕我掉进了井里。她仔细看了又看:“长高了点。”我笑了笑。奶奶和父亲坐在天井院子的屋檐下说话,我满院子钻着看,看老宅的屋檐,看老屋的门槛,看老屋的雕花。
老屋的正房一共有四间,成为正方形,中间是天井院子,院子一角,有一口天井。天井旁边的台阶上,屋檐下,有个石磨盘,旁边静卧着一条黄狗。墙角,还有个燕子窝,燕妈妈和它的孩子们,正在窝里嘀嘀咕咕的呢喃着。一只黑色的大猫,从我脚下窜过去,飞快的钻进了门里。
院子南侧和北侧,都是高墙,东侧有两间南北朝向的瓦屋,父亲说那是他住过的屋子。老屋像是一艘见证很多人老去的轮船,不知装载了多少人苍凉的眼泪,多少个凄美的故事。黑洞洞的窗户,敞开的门扉,脱落的窗纸,斜倚在老屋院墙上的门楼,就像一个迟暮的老者,望着我诉说他曾经的沧桑岁月。
脱掉的窗纸,剥蚀的墙灰,破碎的瓦片,是老屋苍老的见证。我伸出手,抚摸着老屋的木窗,老屋真老啊!老得像掉了牙齿的嘴巴,在时光的风雨中,干瘪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奶奶说大伯家已经迁徙到镇上新盖的楼房里了,我们的老屋,估计最近几天就会被挖掘机挖塌,我叫你回来,也只是希望你最后看一眼老屋的样子。
奶奶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多想把这栋老宅子留下来啊。”父亲劝着说:“老宅了,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也是该拆了。”我回头,看到父亲眼角的泪花,父亲哪是在劝导奶奶呢?他分明是在劝导他自己。
父亲在这栋老屋里长大,老屋,是他人生的起点,奔跑的开始,腾飞的根基。无论他走得有多远,对老屋的怀念,都不会减弱。奶奶一直是老屋的主人,父亲是老屋放飞的信鸽,漂泊的游子,老屋的孩子。
百年老屋,它像一座静穆的庙宇,寄存在岁月记忆的长河中,寄存在父亲的生命中、我汩汩的血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