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雪夜。雪在静静地飘着,刮刷器不停地来回摆动,我开车拉着妻子,从一个朋友那里回来。朋友住在城里,而我和妻子则在郊外租了一套住房。离家大约两三里路的时候,雪越下越大,路面上的积雪已铺得很厚,我紧握方向盘,小心翼翼地往前开。
忽然,我看见车子前面,有一对年轻人正在大雪里拥吻。我们的车碾过路面的声音,他们像是没有听见;那一对明亮的车灯,他们也像是没有看见;雪花飘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也像是没有感觉到……就这样一对雪人紧紧拥吻,像是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其余的什么也不复存在。“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样?”妻子嘟哝着,伸手就要摁车喇叭,这时我一把把她拉开,还把食指竖在嘴上,在她耳边“嘘”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动静,妻子要下车,过去提醒他们,我不让,而是调头把车开到另一条道上。
尽管我们多走了好几里路,路面也不好,但总算安全到家了。家里暖融融的,很温馨,一盆水仙正在绽放,散发着扑鼻的花香。我的心情愈发好了,竟打开音响放起了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然而妻子仍然不解,不知我为什么路上不让按喇叭,也不让她下车喊开那一对年轻人?再说这么冷的天,他们要冻坏的……
而我不以为然。
我说也许他们是一对一见钟情的恋人,就在行走的时候,他们互相从对方的眼睛里发现了爱的天空;也许是分别多年的恋人,尝够了相互思念的苦涩,来不及回家,就在路上拥吻起来;也许原本是一对很好的恋人,因误会而劳燕分飞,现在忽然冰消雪融,压抑不住的爱在一瞬间喷发……天虽寒冷心里热。爱情在燃烧,血管在贲张,热血在沸流,他们是感觉不到冷的,也是分不开的。
接着,我又给妻子讲了一个发生在我们村子里的事。
前几年有一次我回老家,一到家就听说当年的老支书得了癌症,已不久于人世。我们一向要好――我在老家时,我们是忘年交,我从他那里知道了家家户户的事儿,这为我后来的创作积累了大量素材。于是,在家稍停一会儿,我就提了礼物去看他。
一到他家他很高兴,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我阻止了他,并坐在他床前跟他说话。我们寒暄了几句,他就把话题往生死上引,他很看得开,说人都有这么一回,不过是早晚的事儿。他还说他一辈子也没办啥坏良心的事,估计到那边阎王爷也不会难为他,只是有一件事一直让他心里不得安生。他说:你知道,咱们村人口多,过去全村只有一个碾子,那时候在生产队里,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才能碾点小米啥的,碾米的人多,你家碾了我家碾,一家挨一家,这就得排号。我总是先尽着大伙碾,等碾子空下来俺家再碾,咱不能跟群众抢啊!有一天晚上,我睡醒一觉就起来了,想看看碾子是不是空出来了。刚到碾房门口,我一开手电筒的电门,就像扑楞楞惊飞了一对鸽子,原来是夏侯申和桂花从里面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桂花还扯着一条灰裙子。村子里早就传说他俩在谈恋爱,这回证实了。那时候人的思想和现在不一样,我本想喊一声,让他们第二天到大队部去一趟,可我到底没有喊出声来,只是打了个嗓,假装着咳嗽了一声。我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他们两个就不见了,打那以后几十年没有踪影,他们两个到底上哪里去了呢?是死是活不知道。一想起他俩的事,我就责怪自己,怪自己当时不该打那个嗓,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我是快死的人了……
说到这儿,妻子说你别说了,你做得对,我们没有惊动爱情。
(摘自《文汇报》 作者:常跃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