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故乡邵阳,乡亲们过去一年只杀一头猪,堆起来,是一座小肉山。吃不了,大部分自然是卖了。剩下的,一部分切碎,糯上米粉,腌在坛子里做米粉肉;一部分搓一层盐,挂在梁上做腊肉,让它自然干,更多的是挂在柴火灶上烤。梁上的腊肉较看得,不太吃得;灶上的腊肉实看不得,最是吃得。梁上的腊肉,虽灰头土脸,但终究比灶上腊肉好看一些,它的功能多半是用来走亲戚的,不是用来吃的。小时候,舅啊姨啊,过生日了,我娘就取下这块腊肉去贺寿,客气的时候,还加上一条腊鱼。每回都是这块腊肉去,这块腊肉回,一块腊肉可走三年亲戚。有回我六姨大概是实在没东西办酒席待客了,她把我娘去给她贺生的腊肉煮了,我娘气得不得了,愣是五年没上过我六姨家。我伯父家有块腊肉,创了纪录,做礼品象征物,整是十年,贺亲无数。最后炒了吃,夹了一块给我,我好像是吃杉木枯枝。不瞒您说,一块两指宽一指长的腊肉,我在口中含了两天,送饭入我肚送了五六餐。
梁上的腊肉其实是不太好吃的,挂久了,有点涩舌,灶上腊肉才真是佳肴,无论腊了多久,炒出来都是香喷喷。灶是柴火灶,老屋有间灶屋,我当过十余年灶童。三五块腊肉吊在壁上,下面是松木枝,杉木枝,猛火文火,炊烟缭绕,烟熏火燎,把腊肉烤得如煤炭一般墨黑,那模样实在是看不得。然则吃起来,那真是一个香啊,味道最是绝佳。我那村庄还不算纯是烧柴火的,有时要烧炭火,炭火上也挂腊肉。若是老山林里人家,一年四季全是柴火,那腊肉更是黑乎乎的惨不忍睹。据说山里人家取下一块腊肉来,清水是洗不干净的,他们的法子是,将腊肉一脚踩到水田里,过一袋烟功夫,从水田里快手如箭提出来,腊肉瞬间白乎乎,清亮亮了,再用清水洗一洗,比炭火腊肉,味道翻倍好。
柴火腊肉确乎是人间烟火,褪尽烟火,全是人间味。给柴火熏出来的腊肉,肥肉不再肥,精肉特别精。肥的透亮,摆在盘碟菜碗里,那脂肪不再油鼓鼓,已然水灵灵,可以从这面看得见那面,虽肥却不再腻,有梨膏滋味。而那精肉部分,紧如筋板,嚼起来比干牛肉更有劲道。乡下土猪肉,又是不剥皮的,带皮腊肉的皮,韧性强,味道脆,能与利齿纠缠多回合,可在舌间持久生味。柴火腊肉,可以单蒸,不放佐料,不添他肴,自在出味。切的肉块手板宽,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肚量小的女士,夹上一块可以饱半边肚子了。当然,柴火腊肉与其他菜肴搭配,风味尤佳:切细一些,拌炒冬笋,腊味共鲜味,味中有味,下酒送饭,那真是馋死个人啊。而腊肉煮泥鳅,是我家乡一道名菜,泥鳅单煮有点腥,佐以腊肉,加些香葱,猛火煮,文火熬。煮得泥鳅两头软,一筷夹住泥鳅腰,鳅头鳅尾两头吃,无腥唯有香,入嘴即化,嚼泥鳅如喝汤,吸溜溜入胃肠。而那与泥鳅同煮的腊肉呢?腊肉越受火,肉越是紧,耐嚼得很,嚼而无渣,齿颊间留香,可回味半天。
我久居城市,多吃鲜肉,居然常常难下箸。鲜肉固鲜,入鼻尖多肉腥气,让人停杯投箸不思食,拔筷四顾心茫然。每到年底,我老婆总思谋要烤些腊肉,只是无松枝。我老婆爱与阿嫂阿婆,费心谋制腊肉,常转悠半个城市,讨些锯木灰,不让木灰生明火,只让其暗生烟,聊当柴火熏腊肉,肉间还散布些橘子皮,熏出来的腊肉不是黑色,带黄色,也很出味儿的。尤其是那橘子皮香,经火一烤,浓香散发,深入腊肉之纹理间去了。平日将之家常小炒,也很是诱人。可是吃来吃去,总不如柴火腊肉,老婆做的橘熏腊肉,肥肉有腻感,精肉缺筋道,不太耐人咀嚼,仿制品哪有正宗的好吃呢?我家小女初长成,到了北地读书,彼间乐,不太思蜀。要放假了归故乡,发来手机短信,不问她爸别来是否无恙,不问她妈近来过得好不好,只是发电报体家书:“某月某日,坐火车到家。我要吃辣椒炒腊肉,不是锯木灰腊肉,要松枝香腊肉,带皮的。”
这家伙真是会吃。城里红辣椒青辣椒随时有,哪来柴火腊肉?也罢,待小女归来,一起回老家,大快朵颐柴火腊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