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雨了。
细雨中的秋夜,梦总会做得很香,很甜。但不知为何,今晚却辗转反侧,睡意全无。
听窗外雨声叮咚作响,思绪也就随雨声悄然而起,想黄土高坡上的那山,那水,还有那人。
12年前,扛着铺盖卷离开大学校园、坐上火车去报社报到时,就是一个雨夜,一个夏日的雨夜。整个晚上,心情极复杂,睡不着。即将涉足社会的毛头小伙儿,怀揣的是新奇与激情。
报社虽简陋,但报人却不认生。一报到,这个帮你倒茶,那个替你铺床,似乎是迎接一个不花钱的“倒插门女婿”般高兴。你的心不由地释然,便被熔化,糅进了那个陌生但却梦里熟悉的氛围。
报纸杂志的发行量是不用你瞎操心的,亏损全由财***补贴。问题是它不仅没有亏损,而且盈利,60来号人一年能赚200万!大家的任务主要是改写稿子,所以闲暇的时间极富裕。置身于那个氛围,最开心的莫过于与同事们在办公室三五成群地打牌。反正在办公室坐一天也难受,有一杯茶两张报纸就可以胡侃神聊滔滔不绝本事的人毕竟只占少数,大部分同事便会憋不住,便会打牌,便会“拱猪”。那样时间过得飞快,快乐也不少。
每每看到同事肥胖的身子输牌后艰难地从桌子底下钻进爬出,换来男女老少的满堂喝彩时,每每望见镜中的自己满脸贴满“猪八戒”的纸条宛若圣诞老人时,每每回味自己趾高气扬地奚落打错牌的同伴而他又后悔不已洗耳恭听的感觉时,那开怀是发自内心的,像一朵盛开的山丹丹花。
其实,那氛围让人开心的,远不止“拱猪”,社里任何人可以不把任何级别的大小领导放在眼里,那才真叫绝过瘾呢!只要愿意高兴,你尽可以放胆儿去跟领导叫板,向他胡喊乱吼,对他拍桌子瞪眼。不怕,他奈何不了你,因为你是“干部”,是在编人员,拿的是“铁饭碗”,他砸不碎。顶多他气不过了,给你放双“小鞋”穿,比如你责编的稿子少发些,你撰写的文章多删减,不过尔尔。这小鞋,你忍气吞声地穿了,他也无非是窃喜一番;你要是死活不穿,他见了你反而自己觉得堵心。当然实在不行,你一纸“假条”,称病回家拥妻逗孩,休养生息,反倒工资不少一分,双方还相安无事。社里有一个女同志因为分房子时认为自己应该分到三层,结果拿的是二层,觉得吃亏了,不干了,狠下心来天天找领导“讨个说法儿”,夜夜到领导家吃“白饭”,结果倒是领导先怕了,见了她就跟见了瘟婆,躲闪不及,最后不得不求饶,以失败告终。那女同志搬进新房时,气宇轩昂地放起了5000响的鞭炮,震得四邻八舍羡慕不已。
每想及此,人人都会由衷生出无限的感慨:故乡那光秃的山是自己伟悍的腰板,那浊急的水就是自己奔腾的血――我是干部我怕谁?!
12个秋去春来,几乎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但是,灿烂的阳光下,人是不易做梦的。人一旦没有了梦,便无聊,便没有了心气儿。
因此,当3个月前的那个夏夜,再次扛起铺盖卷儿穿过黑豁豁的太行山,到CCTV新闻评论部《焦点访谈》报到时,心情竟与12年前从校门出来时一样复杂。离妻别子的老小伙儿怀揣的是梦幻与希冀。
新人的到来,在新闻评论部是无声无息的,正如旧人的离去。组里没有了扯着嗓子吆五喝六地帮你张罗着安排生活的热情大嫂,你得自己联系住处;也没有了憨态可掬的同事主动吆喝你晚上去打牌“拱猪”,你得自己盼望天亮;更没有了眉慈目善的长者,在这个绵绵秋雨中跟你促膝谈心,抚摸着你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好吗?你得学会安慰自己……
这里给予你的,是寂寞中的孤独,是紧张中的重压。这里面对你的,是顶头上司那冷峻而智慧的面孔,你不能不畏敬,因为他决定你的去留;还有同事们那匆匆闪过的身影以及默默无声的脚步,你不能不伤感,因为他们与你无暇交谈。故乡的悠闲雅致,荡然无存,故乡的古道热肠,隐约难见。甚至于来了一个月,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家人的电话,而接电话的同事却一脸的茫然,不知谁叫孙金岭!他真的不认识你,他也没有时间去认识你。
记得终于有一天,制片人走过来,平和地说了一句:“老孙,适应这里吗?”刹那间,干涸的心田被这句世上最普通的句子打湿了,千言万语涌上心来。可是,眨眼儿他走了,去接一个紧急的电话,只留下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品味心里被那七个字打湿了的滋味,甘甜,但也绝对的苦涩。
就是从那天起,心中幡然醒悟。自己是走进了一个现实陌生而梦里也陌生的氛围,一个从没有涉足过的打工仔的氛围。在这个陌生的氛围里,吃饭用的已经变成了泥饭碗。用泥饭碗,用金饭碗,吃饭时的感觉,有着天壤之别。而且这个氛围不相信眼泪。它相信的是每一个人罗马斗兽场上那般的实力,而检验实力的准则只有一个:适者生存。适应,你就活着,否则,你就离去。
故土那再熟悉不过的敲打金饭碗清脆的声音,此时此地,已是中世纪圣母院悠悠荡出的钟声,恍如隔世。你寂寞,是因为大伙儿都在适者生存,没有时间与你惺惺相惜;你沉重,是因为同伴儿的每一次进步,都化作了一座大山压在了你的心坎,让你无法平静;你痛苦,是因为物竞天择,永无止息,竞争愈烈,痛苦愈深。面对着这一全新的氛围,泪水只能成为一种不咸不淡的有余液体,除了可以沾湿你的手背,不能洗去你心里丝毫的重荷。
开弓没有回头箭,要么射天狼,要么折戟沉沙。既然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的路,为何不想想眼下的幸福呢?为何不盘算一下未来的灿烂呢?对呀,对呀――
也许,在《焦点访谈》,尽管你没有了一劳永逸的“铁饭碗”,但是你却拥有了实现自我的机遇。上亿人充当你的观众,为你的作品喝彩捧场,也为你的失误惋惜惆怅,这是一个多大舞台呀!你不可能不为之怦然心动,也不可能不为之热血沸腾。
也许,在《焦点访谈》,尽管你失去了闲庭信步的悠然,可是你却增强了改造世界的冲动。这冲动更是一种压力,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你的头顶,促使你悬梁刺股、闻鸡起舞,不敢懈怠丝毫。同时你苦过、累过、伤心过、委屈过之后,定会让你“欣欣然而有喜色”!
也许,在《焦点访谈》,尽管你不敢也不必跟你的同伴甚至你的上司吹胡子耍性子,可是你却可以拥有一批不坑你、不害你、不会把你卖了还让你点钱的兄弟姐妹,大家那严肃平静的外表下、匆匆而过的身影里,掩盖的是对职业的无限忠诚和对你的殷殷希望。
这是两种机制的本质区别,这是两种追求的激烈碰撞。既然你已经选择了后者,那么一切都是你的,怪不得别人!不是有一位古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如此想来,心里便真的坦然了,这个氛围便真的实实在在地充满着诱惑了,充满着希冀了。它会逼着你厚着脸皮抛去“人过三十不学艺”的缥缈面纱,而今迈步从头跃;它也会催促着你快马扬鞭,翻过压在你心坎上的座座大山,而把大山的沉重甩给你的同伴。今天“打工仔”的苦乐酸甜,一定会化作明日早晨雨停后挂在天边的那道彩虹,让你看到自己的光芒有多久有多亮,让你品出彩虹下的大山有多实有多重……
彩虹是一定要出现的,可是,可是那会是我的吗?
窗外秋夜的雨,还在淅淅地下着。
故乡的同事们是不是还在挑灯夜战开心地“拱猪”呢?3个月前那个臭手留下的空缺是谁补上了呢?他是不是也经常满脸被贴上纸条,像个圣诞老头?
1997年9月13日深夜于北京
孙金岭,1985年山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山西教育报刊社从事记者、编辑工作,历任编辑部副主任、主任。1997年应聘到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新闻调查》栏目,从事专职策划、统筹工作。2000年10月,调至新闻评论部《焦点访谈》中心组担任专职策划,现为《焦点访谈》播出主管。
其主要电视经历是在***80周年《焦点访谈》特别节目、中央电视台“中国加入WTO”直播特别节目、大型历史文献片《改革开放二十年》、十六大宣传报道等重大活动中担纲策划、编导工作。先后编辑出版《直问中国电视人》等7本电视新闻书籍,约计2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