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24岁的复旦大学中文系一年级新生卢新华因发表小说《伤痕》而一举成名,“伤痕”一词之后成为追溯“”记忆的文学思潮的名称。当初还是复旦大学中文系一年级新生的他,到底怎会成为“伤痕文学”(注)第一人呢?日前,本文作者对他进行了专访。
一
1978年上半年,就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前夕,在人们思想正在酝酿着变革的前夜,卢新华就读的复旦大学中文系学生宿舍4号楼的拐角处,男男女女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地拥挤着,互相争看墙上贴着的小说。
这就是那年卢新华创作的小说《伤痕》。
那天,当卢新华看到同学们围看他创作的小说并表现出“惊诧”时,他的心情既兴奋,又复杂。兴奋的是,刚刚进入学校,自己的小说就引起同学们的关注;复杂的是,这篇与当时的主流创作理论明显存在距离的小说,能否真正走向文学的殿堂。他的内心忐忑不安。
其实,小说《伤痕》的内容,是个很简单的故事。“”时期,一个叫做王晓华的女生,看到母亲被康生等人诬为女叛徒后,认为母亲是可耻的,于是与母亲毅然决裂。为了改造自己,电为了能够脱离“叛徒”母亲,她选择了上山下乡,到渤海湾畔的一个农村里扎下了根。只是,在她的改造过程中,尽管作了十二万分的努力,但始终不能融合到当时的主流的“上进”行列。磕磕绊绊的入团,失失落落的爱情,让她原本充满希望的眼睛黯然了。终于,一个原本朝气蓬勃,脸上还有些许红润的年轻女生,成为了一个“沉默寡言,表情近乎麻木”的年轻知青。
母亲来信了,讲述自己被“”陷害,已病入膏肓,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再看女儿一面。但对组织充满崇拜的女儿怎会相信母亲的一纸信函,最终还是母亲单位通过公函形式,才使女儿走上了回家探望母亲之路。但一切都晚了,母亲走了,她至死也没有看到她深切热爱着的女儿。
小说《伤痕》自贴上宿舍楼的墙报后,中文系里就失去平静。而这篇小说的创作动机,其实很简单。
卢新华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第一年就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的。一次,中文课的女老师分析鲁迅的小说《祝福》,她认为:“祥林嫂”的故事悲剧,不在小说中阿毛的被狼吃掉,也不在祥林嫂的悲剧人生,而在于整个小说诉说的渴求,在于鲁迅到底希望通过小说想表达的是什么?她还说,小说演绎的不是单纯的个体命运悲剧,而是悲剧命运应该置放到一个背景之中。她引用了北大学子许寿裳评论《祝福》时所讲的:“人世间惨事,不惨在狼吃阿毛,而惨在封建礼教吃了祥林嫂”。并说,如果按照许寿裳的点评去看小说,那么曾经留给人们的心灵“伤痕”,才能入木地感受得到。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上完这堂课,卢新华的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的就是许寿裳的点评。是啊,人性中的真正伤痕,绝对不会只是停留在表面上的。
二
自作品分析课后,卢新华的内心深处产生了创作的冲动。
其实,《伤痕》最初的名字叫《心伤》,卢新华曾经起过两个头,因为不甚满意,就没有再写下去。后来是在他未婚妻家的阁楼上,以一部缝纫机为案,从晚上六时许写到凌晨两点,最终以泪洗面,一气呵成的。
为什么会把王晓华插队的地点写在靠海边的村庄?这是因为卢新华的父亲是***队干部,他们全家曾经作为随***家属在山东长岛一带生活过好些年,对渤海湾,对海边的生活比较熟悉,写起人物和场景感觉比较得心应手。至于主人公王晓华的名字,“王”是取卢母亲的姓,“华”是用卢和未婚妻名字中共有的“华”,“晓”则是取和新中国一起成长之义。
写的时候,曾经还出现过一段小的插曲。那时,大一学生,功课很多,卢新华在写的过程中总想到自己的作业,于是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结果还是在两天后的周末,卢新华下定决心“抛弃”作业,将那一幕幕总在自己眼前晃动着的“电影胶片”完全复制出来。
今天卢新华仍能很清晰地想到当时的场景。当女主人公离开自己的家乡,独自去承受人生的悲惨时,卢新华的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写着写着,眼前晃动着的王晓华,让卢新华这个曾以写诗作为文学起点的男人泣不成声。
对于“伤痕”,卢新华觉得不能单纯地从故事本身查找原因,而更应该从故事出发,通过心灵深处感受到的伤害,以及历史背景等,寻找到受伤害的本质。就像“”的原因,绝不能只从某些领导身上找原因,只有从更深更广的起点出发,从文化、历史和种族因素等切点出发,才能看到问题的实质。
卢新华将写好的小说拿到学校去,想请老师推荐到杂志社发表。但老师认为,这篇小说与当时所提倡的小说理论相悖。而且,根据她曾在报社与编辑们打交道的经验,她认为,这篇文章是难以发表的。
听到老师这样讲,原本充满希望的卢新华一下子有点蔫。于是,他把小说随手放进了抽屉。但人的运气上来了,就是推也难以失去的。那天,就像中奖一样。中文系墙报主编找卢新华,问卢新华答应他们写的小说啥时候给他们。看他们催得急,卢新华就想起r那篇被老师“***毙”的《伤痕》,于是,就将小说给了他们。
真的就是中奖了。当小说被贴出在墙报头条,整个中文系轰动了。许多同学看后都认为,小说表现手法大胆文笔清新,摆脱了当时小说创作中还存有余威的“假、大、空”;他们尤其推崇的足,小说深刻揭露了极左***治思想运动给普通家庭所造成的伤害……
那天以后,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墙报前车水马龙般地热闹起来,许多外系的同学都纷纷结伴而来观看。曾在安徽蒙城当过知青的女老师孙小琪,通过女友俞自由,将小说传给了《文汇报》编辑钟锡知先生。
《文汇报》得到小说后,颇为震动。但当时正处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夜,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还没有得出结论。由此,《文汇报》主编马达也不敢不请示就随随便便地将文章刊载在报纸上。
当文章传送到宣传部领导的手上后,宣传部主管文化条线的副部长洪泽把小说大样带回家仔细阅读。在读到动情时,这位副部长的失态被下班回来的女儿撞个正着。女儿在看了文章后也不由潸然泪下了。终于,《文汇报》于1978年8月11日正式刊载了卢新华的小说《伤痕》。
三
真正可以称一石击起千层浪。当小说被《文汇报》以一个整版进行刊载后,整个社会都为之轰动了。小说主人公的命运,唤起了许多读者对“”时期恐怖遭遇的回想,他们更是对小说产生了共鸣。于是,一种小说“表达民心、传达民意、伸张民权”的说法不胫而走。
其实,小说发表前,卢新华曾做了很多遍的改正。在《文汇报》发表前,报社曾给卢新华提出了16条改正意见。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结尾处。卢新华原本写的是“除夕的夜里,车窗外墨一般地
漆黑”。但报社的同志却说,这可能会产生隐射。粉碎了,怎么还会漆黑一片呢?
于是,卢新华将结尾改为“车窗外五彩缤纷的灯火时隐时现”;为了能够让人看到希望,还给小说加了一个光叫的尾巴:“晓华大踏步地向南京路走去”。
小说发表后,社会上的反响与在学校墙报上发表后学生堆里的反响一样强烈。因为,当时人们审视小说的标准与今天不一样。如今,人们更多地是从感觉出发。而十一届三中全会前,人们看小说好坏的标准,首先是要考虑其是否符合文艺理论。如果不符合文艺理论,那它注定难以成为“好小说”。
而由于《伤痕》,不符合“正面人物是不可以存在缺点的,有缺点的只能是次要人物或转变人物”等理论,所以,许多人认为小说不是个好小说。但,更多的人对于这篇小说给予了肯定。因为,他们从小说中看到了自己家,或者存在于他们周围人的影子。许多人在看了小说后,在泪水中给卢新华写来了信。
当时,《文汇报》在整个社会上发行有一百多万份,几乎每个里委,或者小巷的热闹场所都有免费的阅报栏。在报纸发表《伤痕》的当天,那些散布在上海街头的报栏前人山人海。绝对不夸张地说,里三层外三层,几乎人人都在为《伤痕》落泪,人人都在为王晓华悲惨的遭遇痛心疾首。
若干年后,卢新华的同学陈思和回忆说,报纸发表卢新华的小说后的当天,竟然连作者本人也难以买到当天的《文汇报》。这是真话。当时,洛阳纸贵的《文汇报》真的是一报难求。许多人给卢新华写信,向他诉说“”中的遭遇。因为小说《伤痕》的发表,卢新华成了首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年联合会***、第四次全国社代会代表。
看着自己获得的各种荣誉,全国各地人们的来信,卢新华觉得压力很大。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要清醒不能骄傲。
卢新华其实出身很简单。老家是江苏如皋,父亲在渤海湾畔当兵,于是,卢新华就在山东的长岛,一个靠海的地方度过了童年生活。
十五岁那年,卢新华随着父母的转业离开了熟悉的大海,到了江苏的南通。可能是卢新华与山东注定有缘。1973年,19岁那年,他也像父亲一样,当兵从戎来到山东的曲阜,在中国人民某部五连当侦察兵,一千就是三年。
在部队的那些年里,热爱文学的卢新华离不开《文艺》、《人民文学》、《朝霞》等杂志;还藉着“批林批孔”的机会,从山东曲阜师范学院借到一些写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作品以及一些外国文学名著。为了实践自己的文学梦想,卢新华还写了许多诗歌。
1976年,他离开部队,后考入了复旦大学。1980年,卢新华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文汇报》,这个让他实践了梦想,带给他许多荣誉的地方。卢新华新的路程,就在那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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