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中国女孩,在我知道我患了绝症之后,我忽然很想见你一面,但你拒绝了我,也许在你心里我是个坏人吧。如果我曾经那么严重地伤害了你,请你原谅。”
受苦
宝琪还记得自己22岁时候所经历过的那些事。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要爬起来,打扫院子,喂狗喂鸡,然后,钻进厨房,为房东一家人做早点。
莫斯科一年有9个月都特别寒冷,她的手指总是拔凉拔凉的。但是她没有功夫去哀悼自己的手,因为她要赶在6点钟以前,摊出20张鸡蛋煎饼来,这样才能够供应房东一家的早餐。
房东的三个小孩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早餐以后,上学去了。然后是女主人汉娜,她吃饭的时候总不忘记用她鹰一样的双眼打量着厨房,训斥宝琪今天又用多了油,或者是厨房哪个角落没打扫安静。当她抹着嘴离开餐厅的时候,男主人高沙才出现。
他倒是很温和,从不训斥她。但她照样不喜欢他。俄罗斯男人普遍都胖,又嗜酒如命,他身上散发出的伏特加味道总是让她想躲得远远的。他的红鼻头,秃顶,大肚子,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厌恶。
她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躺在属于她的小屋子里,从枕头下拿出一个蓝色笔记本,里面夹着一些纸币,每当她攒够了一些钱,就去银行换一张大面额的钞票。等她攒够了回国的机票,她就再也不用在这里受苦了。
可是那天,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笔记本的时候,本子还在,但里面的钱不见了。
对不起
宝琪和女主人汉娜争吵了起来,汉娜听到她的钱丢失的时候,反倒怀疑是她想借机讹诈。男主人从楼梯上下来,他试***劝阻她们,但女主人明显是彪悍的。这一场主雇间的争吵,最终变成了夫妻俩人的打闹。汉娜摔碎了花瓶,抓伤了男主人的脸。
宝琪躲回了小屋,她一个人偷偷啜泣,她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多长一个心眼,把钱保管得更严密一点。她抽噎着睡去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敲她的窗子。是男主人。
她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在孩子的书包里找到了一些钱,可能是她的。宝琪喜出望外,连忙打开门。
但他小山一样的身体倾覆下来,带着浓烈的伏特加味道。他两百多斤的身体压在她身上,立刻就令她险些窒息。她根本无法和这巨人抗衡,她的喊叫和踢腾都只是徒劳。他占有了她,迅速凶狠得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
当他翻身起来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她枕边。
那分明不是她丢失的那些,她瞬间明白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去告你。他露出一个的微笑,说,你忘记了,我本身就是一个警察。
临出门前,他说,明天早晨煎五张饼就可以了,汉娜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她恍然明白,为什么他今天可以如此肆无忌惮。那一瞬间,她想到了死。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冷酷却也是最纯洁的告别方式。她将丝袜套了一个环儿,绑在了房梁上。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旁边飘来白粥的香味,男主人正在床边,凝视着她的脸。
她第一次和这张脸对视,她眼里冒出愤怒的火花来,昨夜他是那么粗鲁又地占有了她,但今天,这张脸上写满的却只是关心。他静静地看着她,把白粥送到她嘴边,她想要打翻那碗粥,却虚弱得没有力气。
他对她说:“对不起。”
羞愧
她发起了高烧,整夜不退。他陪在身边,为她换药擦汗。
当她精神稍好的时候,医生说她应该出去走走,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辆轮椅来,让她坐上去。他推着她来到了外面。
往远处走,那里有一片森林,他推她来到林边,摘了一朵鲜花,戴在她头上。
他这样一个温柔的举动似曾熟悉,一年前,也有一个少年,把一朵玫瑰插上她的发鬓。她忍不住大哭,泪水挂了满脸。
他从背后轻轻拥住了女孩,以一个最温柔的姿态。女孩最讨厌粗鲁,却难以抗拒温柔。她似乎没那么讨厌他了,纵然几天以前,她还想要他死。
那个夜晚,他在灯下拿给她看他的相册。原来,他曾经也是那么英俊的少年,像保尔一样,穿双排扣的***装,帅气得一塌糊涂。他自嘲说:“现在是不是像汽油罐?”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问她:“那天,有没有压疼你?”
气氛瞬间就变得尴尬了,她起身回房,他跟进来,手里拿着一条羊毛毯子,说是买给她的,他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留下来。”
那是多古怪的一个声音,一出口都吓了自己一跳。他仿佛也被惊呆了,站在原地半天没动。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今天不行,汉娜有可能会回来。”
门关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她为被子下的身体感到羞愧。
撕掉了那封信
宝琪辞工的那天,他偷偷塞给她一封信,待她坐在火车上看时,里面是张字条,还有一些钞票。
他说他有一个朋友,经营着一家酒馆,他已经把宝琪推荐给他,宝琪可以去那里打工。至于那些钱,就给她应急用。
宝琪在临街的一个餐厅坐下来,要了一份丰盛的晚餐,土豆泥、红菜汤、奶油烤鱼,街道上有金发的滑板少年快乐地嬉闹,美丽的俄罗斯女郎身着皮草,招摇而过。她们标致的五官和玲珑凸凹的身材,像是世界上最精美的艺术品。
宝琪久久地看着窗外,她想起两年前回国的时候,她在同学聚会上见到了段习,那个自己在年少时候疯狂爱着的恋人,现在看起来,却觉得有些可笑。他不高,也不帅,实在是个很普通的男人罢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年,会着了迷似地喜欢他。当他抛弃了她,和别的女生好上的时候,她就开始一蹶不振。不再好好学习,父母拿她也没办法,有一天,一个亲戚说在俄罗斯做生意发了财,她就主动要去,其实是为了逃避失恋。
但她的运气实在是不好,刚去不久,亲戚就因为涉嫌到触犯法律被抓了起来,她只好出去打工赚钱,起初的愿望很简单,赚够了机票钱就回家。
现在,她手中的钱已经可以帮她回家了,但是,当她在餐厅里吃着那些饭菜的时候,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命运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将她推向了异国的土地,她吃了这么多苦头,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这里生活的美妙,她却要离开。离开,就真的是个好选择吗?
她忽然觉得烤面包的味道如此熟悉,烈性酒的气味也不像平常那么令人生厌。那一瞬间她甚至想起了男主人,他年轻时候有一双那么漂亮的眼睛,站在一艘***舰前面微笑。
她想,再试一试。
她临出门前,撕掉了那封信。
带到天国里的秘密
那年秋天,她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去了莫斯科的一所大学读书。毕业以后,她进入一家贸易公司,上班第一天,她在镜子中看见自己,桃红色的裙子和白色高跟鞋的OFFICE女郎,她有种恍然间做梦的感觉。
那天,宝琪忽然收到一封信,里面夹着一张字条,说想见她一面,晚上七点在附近的咖啡店等她。署名是男主人。
她一惊,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她的地址。那些过去的镜头在眼前飞速流转,本来她已经忘记了那些过去,但他的名字,触目惊心地提醒她,那些过去的历史,都曾真实存在。
她自然不愿意见他,想了一会儿,她在信封里夹上几张钞票,那是当年他给她的数额,她托人把信送给了他。
他没有再找来,宝琪也暗暗松一口气。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一个电话,是一个老人院打来的,请她过去一趟,说有很重要的东西要留给她。
她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来到那里,头发花白的老院长告诉她,男主人在昨天下午去世了,他五年前和汉娜离了婚,一个人住。他留下了一张支票和一个天蓝色的笔记本给宝琪。宝琪认出那个笔记本就是以前她从国内带来的那个,曾经的段习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遗忘在了男主人家里。那前面都是她写的日记,写她对段习的热恋,写她在国外受到的苦,写她如何想念家人和朋友,也写到了那次丢钱的委屈……
接下来,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笔迹,用俄文写的一句话:“亲爱的中国女孩,在我知道我患了绝症之后,我忽然很想见你一面,但你拒绝了我,也许在你心里我是个坏人吧。如果我曾经那么严重地伤害了你,请你原谅。”
她在他留下的物品里看到了一张羊毛毯子,是她曾经盖过的那条,已经有了破洞,她抚摸着那条毯子,远处传来管风琴悠扬的声音,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发烧的夜晚,她隐约听到床边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为她轻轻唱着俄罗斯小调,声音温柔得像轻风一样。
她想,他为什么会把所有的钱都留给她?为什么在快死的时候还想见她一面?难道,他爱上了她?她在日记本里拼命地寻找,可是再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查证。这是一个秘密,被他带到天国里的秘密。宝琪想,她这一生,都无法知道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