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于坚在《棕皮手记·在大研镇思》一文中说:“这个世纪以故乡为耻,以乡音为耻,人们拼命学习普通话、学习英语,以把自己的故乡遮蔽起来、遗忘掉。这个世纪只是要前进,而不要回去。这是一个散失了故乡的世界,旅游者的世界、在路上的世界、任何事都是一次性的,再也没有那种由一成不变造就的尊严。年青一代纷纷离开大研镇,‘生活在别处’深入人心。这个世纪的教育并不为大研镇式的生活提供价值上的肯定。它从人们的童年时代就被一大堆贬义词包围,诸如保守、落后、迷信、陈旧等。而更可怕的是,价值的转换在后来却是由旅游来实现的。它只是一份旅游资源么?是什么在大研镇令人肃然起敬,是什么在保持着尊严?”
长久以来,在金沙玉龙之地,骄阳用它的日晷把纳西人的呼吸同大自然的呼吸合二为一——万物有灵,所有生灵都保持着神秘关联,这种关联既是物理的,也是灵能上的。按照传统的纳西自然观,人的一切拜大自然所赐,所以生活的奥义之门秘藏在对大自然无尽的感恩中,日常生活中必须保持还债式的谦卑。在无根化程度不断加重的今天,在时代喧嚣的巨翼下,“征服者”取代了“还债者”,纳西人已日益丧失祖先朴素的信仰律令。
必须指出的是:“民族”,不是一个血统概念,而是一个文化概念——这一“词语衣装”中包裹着现实里的庞大活体。若论血统,大汉族是由一百多种民族血统混杂而成的庞大种群,而纳西的血统来源亦是极为杂乱的。当一个人宣称自己是纳西人时,更多的是在宣称自己身上承载着纳西文化的活体因子。拿我自己来说,尽管掌握了不少与纳西文化有关的知识,但作为一个“纳西人”,这些知识恰恰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身上还保存着一些纳西文化的活体因子,比如母语、性情、价值观等等。我身上的纳西因子,主要来自幼年的纳西乡土经历、纳西家庭的熏陶、对母语的坚守,还有就是,尽管长期漂泊于异地,但近20年来,每年都会回丽江一到两次,从而获得了“纳西文化母体”在相当程度上的喂养。
大地正被金钱的巨掌绑架。在纳西文化获得普遍敬仰(这种敬仰同时带来了经济的迅猛跃进),并处于强烈阵痛的历史关头,作为纳西人,这几年,最让我感到悲哀的事,莫过于以“伟光正”的名义,一些纳西人自己践踏母族传统内核中神圣的部分,如在玉龙圣山上大修索道,如东巴祭司搔首手弄姿出卖自己的尊严在舞台上迎合游客的猎奇,如祭天仪式闹剧式的表演,而另外一些纳西人,视自己的母族传统若“历史垃圾桶”,恨不能亲手砍下“传统”的头颅——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些人居然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是热爱纳西的。
“1966年9月6日,在东巴文化圣地三坝,当地纳西乡民高举着锄头击碎了白水台下被世世代代的香火熏黑的神石,接下来的几天,每个村庄都燃起了滚滚的浓烟,大批的东巴经书、神像、法器被焚毁,敬畏之心化为了颠覆之心,纳西人用***的双脚践踏了世代相袭的信仰。”我不能武断地说,这些纳西人不爱自己的民族,但今天再反过头来看待他们的行为,却只能叹息,这些人多么无知啊,而每个人又都是时代的牺牲品!
是的,传统与现代性的对垒一直是当今中国的重大难题,这一难题的背后实际上隐藏着某双历史那隐在的“极端主义之手”。有谁见过一个铜币只有一面、一只手掌只有一面?这其实是非常简单的道理。而“传统”、“现代性”,也正是一个铜板的两面,两者之间保持均衡的态势是极为重要的。从整体的角度来说,我认为“现代性”是一个涵盖广阔的文化活体,所谓“现代性”,正是“传统”进行时代演进后的结果样态,也即是“传统”时代化后在当代呈现出的结果。“传统”在不断时代化,而今天的“现代性样态”,也将是未来的“传统”,一如纳西妇女头上的***帽,在20世纪50年代初,那是多么地时髦,现在看来,却是这般地落伍和不伦不类,但不管怎样,它都成为了一项将错就错的“传统”。
关于现代性中的“现代化”的问题,在一次研讨会上我曾发言道:
“20世纪80年代,‘唯经济至上’的发展模式在中国大行其道,现代化被简单、片面地理解为经济和物质的跃升。这几年,中国各地最时髦的发展口号是‘可持续发展’,它被许多人理解为经济的快速持续增长。而实际上,‘可持续发展’作为一种理念,是20世纪80年代初由国际自然和自然资源保护同盟提出来的。1987年,联合国委托挪威首相布伦特主持‘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的著名调查报告《我们共同的未来》,对其涵义作了诠释:‘既满足当代人的需求又不危及后代人满足其需求的发展。’这是一个整体概念,亦即人口、资源、环境、社会、经济、文化的协调发展战略,它与以往单纯追求经济高增长率而无视资源与环境代价的观念迥然不同。”
什么是现代化?仅仅有高度发达的经济和物质就是现代化吗?这是一个重要的而当代中国没有解决的问题。经过长期思索,我坚信,行进在正确轨道上的‘现代化’,应该是一个整体概念,它有呈良性循环的五大基石——现代民主制度、高度发达的经济、良好的生态(包括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自由信仰、良好的教育(包括技能教育和人本教育),这五大基石之间应保持某种内在性的均衡发展态势。这样的发展,才是良性的发展,纳西族地区的发展也应朝着这一良性向度推进。
中国文化的最高天命是贯穿着中庸理念的天人合一思想,然而,在20世纪,中华民族却是现实中最走极端的民族之一。今天,站在纳西族的立场上来审视我所说的现代化的五大支柱时,维护好自然生态和民族文化生态可说是丽江这列‘高速奔跑的经济列车’的轨道啊,没有这条轨道的保障,从长远来看,‘经济列车’必出大问题不可。
从地缘文化的角度来说,纳西文化是形成“丽江之魅”的轴心之源,是丽江面对世界时的“唯一性”人文资源。在当今丽江,人们普遍意识到文化是丽江持续发展的命脉所在,基于此一些好的势头正在形成。我反对任何形式的极端民粹主义,也反对文化虚无主义,那种认为应该取消民族传统,试***将民族传统融入所谓世界大同潮流的看法是幼稚的。
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叫《卡桑德拉大桥》的电影,一辆车厢内病毒四处传播的列车,正在开往危险的卡桑德拉大桥……我觉得纳西文化的现状多少有点像这列火车,上面坐满了病毒四伏的纳西人,火车在快速行驶,病毒在四下传播,火车到底什么时候开到卡萨德拉大桥,这个问题交给“上帝”吧。我们所能做的,当务之急,是自觉地、积极地坚守自己能传承到的纳西文化因子,并在此基础上争取传承到更多的母族文化因子。每个人,都是卑微的,但只要我们还认为自己是纳西人,就应当以崇忍利恩的子民自励,坦然地接受现实,守护母族的基本价值观,积极进取,从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做起。(未完待续)
转载请注明出处学文网 » 关于纳西人的“卡桑德拉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