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照老师离开我们转眼间已快一年了。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2009年7月6日与王老师通电话时的情景,当我向他汇报完工作,问起他身体状况的时候,他在电话那头大声说:“好着哪!没问题。你也要当心!”我和往常一样说了句:“天气热,王老师要多保重啊!”就放下了电话。谁能料到,这竟是我听到王老师的最后一句话!不久,就传来王老师住院检查的消息,开始时怎么也不相信,还在电话里和告诉我消息的同志争辩;以后消息越来越多,不是住院检查,而是住院***;消息越来越让人心焦,……那几个月我经常处于一种矛盾状态:既怕接听外地来的电话,又幻想着会出现奇迹,有一天会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告诉我王老师已没事出院啦!但是,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
我是1963年秋考入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系后和王老师认识的,王老师当时是教育史研究生班的班长。那年冬天,教育系师生去北京郊区大兴县搞社教运动,系里把研究生班与一年级新生安排在一起,我们才得以认识。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四十多年来,可以说,我在业务方面和工作中取得的点滴进步,都与王老师的关心、帮助与鼓励分不开。四十多年来在我们的交往中发生过无数的事情,但对我印象最深、让我永远难以忘怀的却是发生在“”中的一件“小事”。
记得是1967年5月初,当时北师大“***委员会”派王老师找我,说原《中国少年报》早已停刊了,全国的小学生们没有一份自己的读物。北京市一些高校想联合起来办一份《红小兵报》,我们北京师范大学在这方面要当仁不让,而教育系应该多做些工作。王老师告诉我,经研究决定让我代表学校,和其他兄弟院校的师生一起完成这个任务。领下任务后,我即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外贸学院、北京师范学院,还有原中国少儿出版社的一些同志组织了一个编辑部,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不知为什么我会被稀里糊涂地推选为编辑部负责人。当时已是5月上旬,要在六一节出创刊号,事情杂、头绪多,从组稿,到跑纸张,跑排版,跑印刷,就靠三五位同志,而且,大家互相之间连名字都还叫不出来。最要命的是我根本没干过此类事情,连最基本的流程也不清楚。那几天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骑着个破自行车满北京跑,终于在5月31日晚把各个版面校完最后一遍,我签了“付印”二字后,找了个地方倒头便睡,恨不得把十几天的觉补回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我突然被敲打门窗的声音惊醒,外边一片吵闹声,还夹杂着“抓现行反***”的呼叫。我急忙起来开门,进来几个***模样的青年,手里摇晃着刚出版的《红小兵报》,冲我喊道:“你们的报纸有严重***治问题!立刻封掉,不能再出售一份!”旁边的人高呼“打倒现行反***!”我一下就懵了,连忙说让我看看怎么回事,那个人把报纸甩过来,我一看他们用红笔划出的地方,再也说不出话来,脑袋里一片空白!原来,在这份创刊号上有我写的一篇《发刊词》,按照当时的习惯,里面引用了不少语录,其中有一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是套红的,非常显眼。但是,却偏偏没有了“忘记”二字,分明成了“千万不要阶级斗争”了,这真是事比天大啊!问题究竟出在那里?是原稿就没有,而且没校对出来?是原稿有,排印时被抽去?还是……我只知道我不会干这种“现行反***”的事,但是,是谁干的呢?反正是我签字让“付印”的呀,白纸黑字,无话可说。赶紧通知有关同志把报纸立即封存之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从人大回到北师大的。回校后赶紧找王老师向他汇报,他说,“事情我已知道了,你别着急,想想问题出在那个环节?”我差点急得哭了,能不急吗?这是什么性质的事啊?王老师安慰我说,“反正事情也发生了,急也没用。我相信你不是有意的,你难道不相信自己?”后面这句话让我稍微安静下来。回到宿舍后,我把前后过程写了一份详细的材料,第二天将它交给了王老师。此后几天,真是吃不香、睡不着,整天提心吊胆。看看“”开展以来周围的老师、同学,有多少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反***”,晚上常常惊出一身冷汗。大约过了一周之后,有一天王老师找到我说:“《红小兵报》的事有关方面研究了,就到此了,今后要接受教训。你也不要再背包袱了,该干啥干啥吧。”我真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算完事啦?我问王老师:“上面是怎么讨论的?就没事啦?”他说:“你还嫌事少啊?别问啦!”我就没敢再问,虽然不像以前那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但总还是感到心里不踏实。以后在校园里经常碰到王老师,有几次趁着周围没人,我就问他,你是如何把那件事摆平的?他总是笑着岔开话题,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我心里明白,这样的事没有他替我在上面“扛着”,是不会这么平静的。
学校里的“”仍在继续进行,运动一个接一个,我的心总是担心有一天会“东窗事发”。好不容易挨到毕业,我被分配到冶金部在山西的一个企业里当泥水工。1969年深秋的一个傍晚,干了一天活的我刚洗净满身的泥土,正准备和工人们一起玩扑克牌,突然接到邮递员送来的一封信,信封上赫然印着“北京师范大学***委员会”字样,我一看,完啦!当时全国上下正在抓“五一六”分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大祸临头!再也没心思玩扑克。躲在没人处拆开信看了,我才彻底放下悬了几年的一颗心!原来这封公函是向我询问:《红小兵报》出事后,全部拉去销毁,那笔卖废纸的钱是如何处理的?天哪!这等于彻底宣告了我的“被***”!
我毕业离校后,很长时间没有与王老师联系。20世纪80年代以后,和王老师接触的机会多起来,我心里蓄积多年的感激之情与日俱增,总想弄清楚当年那件事的背后他是怎么做工作的,替我承受些什么压力。每次问起,他仍是笑而不答,只是说,“你本来就不是反***嘛,何必要弄得那么清楚!”
四十多年过去了,直至今天,我仍然不知道当年王老师是如何替我收场的。在那些极不正常的日子里,能够替一个犯下“现行反***罪”、又并无特别关系的低年级同学承担责任,这是要冒多大的风险,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交往中的许多事情早已淡忘,惟独这件事却在时间的流逝中愈来愈清晰,它时刻鞭策着我,要做一个正派的人、正直的人,做一个有担当、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