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从西域传来蒸馏酒,时名阿刺吉或哈刺吉,忽思慧《饮膳正要》卷三所云“用好酒蒸熬取露成阿刺吉”,即此,因又称它为“酒露”。虽然“酒露”在元代后期即已传播于民间,但不论元代还是明清,出现在南北宴席上的仍以黄酒为多。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九“酒”条日“士大夫所用惟金华酒”,这是明代中后期时候的境况。而成书于康熙年间的刘廷玑《在园杂志》卷四“诸酒”条尚云“京师魄遗,必开南酒为贵重”。小说戏曲中的相关记述,便更为具体和生动。比如一部《***词话》。故事发生地点的山东清河虽为托名,但作者选取的素材该是以北方为主,而书中提到的酒,诸如金华酒、浙江酒、麻姑酒、南来豆酒,都是南酒,即便烧酒,亦为“南烧酒”,虽然这是很低档的一类。刘公公送给西门庆的自酿木樨荷花酒,也还是以黄酒为酒基的配制酒,这些都与史料记载相一致。因此之故明代的饮酒通常仍是习惯热饮。其实直到清代都是如此。《红楼梦》第八回道薛姨妈摆了几样细茶果留宝玉和黛玉吃茶,因取了糟鹅掌出来,“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风占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
酒须热饮,此加热一事,宋人称作“媛温”。温,上古原指洗涤,《说文・皿部》:“温,涤器也。”温酒令热,则为“溻”。《山海经・西山经》“溻其酒百樽”,郝懿行笺疏:“溻读去声,今人呼温酒为溻酒本此。”郝氏所谓“今人”,是清人,宋人却是在“溻”下加“皿”作“温”以指温酒。两宋酒器中有“注子一副”,便是盛了热水的温碗里边坐酒注。为了保持热度,温碗中的水当随时更换,筵席间则要有人不断“换汤”。《东京梦华录》卷二《饮食果子》一节道“又有向前换汤、斟酒、歌唱,或献果子、香药之类,客散得钱,谓之厮波”;《梦粱录》卷十六《分茶酒店》中也有大致相同的记述。而《梦粱录》卷十九《四司六局筵会假赁》日“媛温、斟酒”,又《都城纪胜・四司六局》曰“媛温、筛酒”,与“换汤、斟酒”意思都是一样的。
自元代始,酒注已不再流行与温碗合为一副,器中酒冷,可以炉火随时烫热,元明多省称为“温”。如元李直夫《虎头牌》杂剧第四折“快与我杀羊温酒来”;《水浒传》第二回:“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在桌子上,先温酒来筛下。”若郊游踏青,绿茵为席赏花饮酒,随行担子上不必说是要有食有酒,温酒的一个小小火炉自也少不得。明末话本小说《鼓掌绝尘》第一回记述几人道观饮酒的光景,日许道士“唤道童把壶中冷酒去换一壶热些的来”,道童便“连忙去掇了一个小小火炉,放在那梅树旁边,加上炭,迎着风,一霎时把酒温得翻滚起来”。常用的小火炉便是也用来烹茶的风炉,出现在明代绘画中的多是如此。不过在实际生活中,温酒却不会把盛酒器直接放在炉火上加热,而是置于注了汤亦即热水的容器,则与炉火直接接触的原是汤器,如此,在加热过程中方才对酒毫无损伤。且看明李士达的一轴花卉***,画幅左下方一个火盆,盆中燃着的炽炭围了一个提梁壶,敞开的壶口露出一截斜插在里面的瓶颈(封二。***一、***二),这是温酒的场景自无疑问。为着便捷,温酒之器中因有一种水火合为一器的“水火炉”。明陆嘘云《世事通考・酒器类》列出一事曰“既济炉”,其下注云:“即水火炉也。”水火炉的式样和它放在出行担子上的情景,高濂《遵生八笺・起居安乐笺》“提炉”一节说的明白,道是:提炉“高一尺八寸,阔一尺,长一尺二寸,作三撞。下层一格,如方匣,内用铜造水火炉,身如匣方,坐嵌匣内。中分二孔,左孔炷火,置茶壶以供茶:右孔注汤,置一桶子小镬有盖,顿汤中煮酒。长日午余,此镬可煮粥供客。傍凿一小孔,出灰进风。其壶镬迥出炉格上,太露不雅,外作如下格方匣一格,但不用底以罩之,便壶镬不外见也。一虚一实共二格,上加一格,置底盖以装炭,总三格成一架,上可(造字:竹字头,下边一个“削”字)关,与提盒作一副也”。文字解说之外,并绘一幅相应的提炉***式(封二,***四)。高氏说这一样式是他自创,当是指他就通行之器稍稍改造,然后巧妙安排总装一担,至于担子里的水火炉,本来是常见的日用之器,虽然未如高氏所云“中分二孔,左孔炷火,置茶壶以供茶:右孔注汤,置一桶子小镬有盖,顿汤中煮酒”,却也不乏式样别致者。四川崇州万家镇明代瓷器窖藏中有一副锡提梁壶,系一大一小两件合成一组。小者高13,8、口径5,6、底径5,4厘米,矮领,曲流,弯柄,直腹,腹部中间一道凸沿,小壶坐在大壶的口上便正好扣合无间。大壶高38,4、口径9,2、足径14厘米,直口,丰肩,曲流,下为矮圈足,上有一个提梁。腹内用镂空片把空间三分,即注水室、燃料室和出灰管道@(封二,***三、***五)。显见得这一副锡提梁壶的下方之大者,便是有温酒功能的水火炉。
坐在水火炉上的小锡壶形制也有点特殊。试寻它的式样来源,或可考虑南宋和元代出现的一种上部制如烹茶用的提梁铫子,下连一个高筒式足的器皿,浙江诸暨桃花岭南宋墓⑧、浙江东阳金交椅山宋墓,又韩国新安海底沉船的元代遗物中,均有式样相同的银器(封三,***一、***四、***五)。江苏武进村前乡南宋墓出土锡明器中也有此物⑩。而同是出自新安沉船的还有一件高简式足的铜注子(封三,***二),万家镇明代窖藏中的小锡壶,式样即与它几乎相同。可知出现在南宋至元代的这一类高筒式足银器或铜器,当是温酒用的铫子,它与烹茶不同,即不是底部直接受火,而是把高简式足放在热水即所谓“汤”中加温,使用方法即类如万家镇窖藏中的这一副锡提梁壶。高濂的水火炉***别注明“热水媛酒”,“锅底入热水内三寸”,也是如此。高氏所以用了一个桶子式的小锅而不用壶,便是为了还可以把小锅方便移向炷火的左孔煮粥。
宋元戏曲小说中言及温酒,更常用到的一个词汇是镟,也或作旋。有时指器皿,有时借指动作。元康进之《李逵负荆》杂剧第一折:“老王,这酒寒,快镟热酒来。”《水浒传》第五回:“那庄客镟了一壶酒,拿一只盏子,筛下酒与智深吃。”此所谓“镟”,都是指温酒。元高文秀《黑旋风》杂剧第一折:“吃酒处就与他绰镟提觥。”《水浒传》第二十五回,武大引着郓哥到一个小酒店里,“买了些肉,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此所谓“镟”,都是指器皿。按照宋戴侗《六书故》中的释义,镟是温酒之器,前引《李逵负荆》因又有“镟锅儿”之称――“老汉姓王名林,在这杏花庄居住,开着一个小酒务儿”,“今日烧的镟锅儿热着,看有甚么人来”。以宋本元刊为基础的明刊《新编对相四言》中,与“铜铫”列在一起式样近似于釜即圜底、圆腹、外折沿的“锡镟”(封三,***三),大约就是这“镟锅儿”。镟锅儿自是俗称,文人或援古称谓之“釜”。明钱希言《狯园》卷四《席生》一则记其幻术,日“家有蘸会,童子携银壶温酒,席生遽夺其壶,投诸井中。僮子泣诉主人,举家诟骂,以为病狂。席生日:‘无草草,请于爨下布觅。’无有,忽听釜中有汤沸声,徐举其盖,则银壶宛然,汤中酒已温矣,泻之不少涓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