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网去巨鲸肚黑暗餐厅听毕飞宇说《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当从来没有感受过的黑暗吞没我的时候，控制不住地心开始发慌。一瞬间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在比伸手不见五指还要黑的黑暗里，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慌张的心跳。当盲人引导员把我们引领到座位上后，毕飞宇说，我的心情是高兴的，因为我只要在黑暗里呆上一个小时，然后就可以重见光明了。或许有这样的心理背景，毕飞宇关于这部小说的诉说语言始终是温暖的、安详的，跳动着希望的。这也正是这部小说给我的感受。
《推拿》封底上印着两句话：“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可有些地方却一直没有光，朋友说：没有光也要好好活，他们就始终好好活。”小说写的是“沙宗琪推拿中心”里一群盲人推拿师之间要“好好活”的故事。这些共同生活在一个狭小空间里的盲人推拿师，虽然难免有磕绊，作者却在这种磕绊中写出了他们的善良和友爱。安静，是这部小说一个特点。毕飞宇在这个文本里显然节制了他的语言，使全书的语言简约纯净，始终处于一种安静平和的状态。这大约因为故事的主人公是盲人，而盲人最大的特点是安静。就连他们之间的爱情，也是安静的。比如王大夫和小孔，虽然内心波涛汹涌，可面上却是安静的，只是两人静静地坐在一起，手拿着手，手摩挲着手。因为他们是盲人，正常人能享受的很多恋爱节目他们都无法享受，外部世界的绮丽更多的时候是在手和手之间表达传递。一个正常人对世界的认知有一半以上都是通过眼睛获得的，一但失明，那些被忽略的其它的感知方式才会变得异常地强大。因而这种摩挲就牵引出了后面的故事：王大夫摸出小孔的手因为长年做推拿，骨节都已经变形。为了让心爱的小孔当上老板娘，不用再上钟，王大夫带着小孔回到南京，辗转来到了“沙宗琪推拿中心”。因为王大夫，引出了昔日同学沙复明；因为小孔的到来，让整日在沉默中沉默的小马心理上出现了***澜，而小马又带出了张一光的故事……小说就在这种叙事节奏中安静有序地推进。
与毕飞宇其它的小说相比，这部小说的情节具有不可复述性。小说没有完整的情节，整部小说叙事的推进，有点像稚子有口无心的成语接龙，上一节的故事说到谁了，下一节就是谁。虽然没有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完整情节，但小说不缺好的细节，而细节的多少和细节的质量往往是一部小说成功的关键。推拿中心的每个人，都是一个细节的有意味的呈现。他们之间的微妙细小而复杂的情感，也在这样的叙事方式中得到了立体的多面的显现。这样的结构文本的方式，本身也远离了叙事性作品对悬念和高潮营造的苦心孤诣和对故事情节的病态追逐，呈现出安静、平和的面目。
毕飞宇说这是一部格局很小的长篇，然而格局小并不意味着器局小。在安静的外表下面，写出他们内心的***澜，也写出了作者内心的***澜，是这部小说一个值得称道的地方。小说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推拿中心员工都红的美从一个导演口中说了出来，引起了老板沙复明的焦虑：“有一个问题在沙复明的心中严重起来了，很严重。什么是美？沙复明的心浮动起来了，万分焦急。”对于一个先天失明的盲人来说，这几乎是个令人绝望的没有答案的问题。沙复明对美是什么的焦虑，引发了他对都红的好奇，他对都红的好奇，渐次变成了他对都红的爱慕。而他对都红的爱慕也成了推拿中心里几个健全人员工投机的机会，在这部小说里，随处可见毕飞宇对正常人的机心的嘲讽和调侃。这种嘲讽转而又成了对他的盲人朋友们单纯善良的爱护，有一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感，这种作者情感倾向的溢出在他别的小说里是很难见到的。如果仔细分析揣摩，沙复明对都红的爱，与其说是爱都红这个人，还不如说是爱“美”这个概念。这种爱慕和追逐，又是沙复明渴望参与到正常人世界、与正常人价值观审美观取得同构的努力。同样关于美，金嫣和泰来有一段对话，金嫣告诉泰来自己是个大美女，让泰来摸摸。泰来说好看，金嫣问怎么个好看法，“徐泰来憋了半天，用宣誓一般的声音说：‘比红烧肉还要好看’”。对于盲人尤其是先天性失明的盲人来说，对于世界的认知除了有限的感知外，更多的是别人的告诉，因而他们更多的时候是生活在对世间万物的想像中。这样的生活状态也就决定了他们生活的特点，外表安静而内心活动剧烈。从整部小说来看，毕飞宇很好地抓住了盲人的这个特点，刻写出他们内心的巨变和微澜，读者才能爱着他们所爱，痛着他们所痛。小说因此而具有了感动人的力量。
如果说安静是盲人的外在呈现，那么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内心活动则是他们的内在呈现。小说中不止一次写到了时间对于盲人的含义。“他们是在时间之外的”，时间，成了他们最大的敌人。时间展开在他们的心理中，他们的生命也一点一点地铺陈在循环往复看似无穷的时间里。时间是他们内心波澜的巨大推动力。对于时间，小马曾经认为时间是他最大的敌人，九岁失明后，他的世界停顿，时间大把大把地多了出来。因为“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和老年。在涅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小马学会了沉默。“仿佛没有内容，其实容纳了太多的呼天抢地和艰苦卓绝”。在小马的沉默里，他从恐惧和愤怒开始游戏时间、折叠时间、切割时间，在他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终于把时间当成了自己的玩具，成功地从俗世的时间中走了出来，小马真正地新生了。对小马的这一段心理描写，很见作者功底，有力透纸背的效果。对盲人刻画的关键词，除了时间，还有一个词：耐心。“耐心是盲人的命根子，只有耐心，才配得上他们看不见的眼睛”。对盲人而言，耐心是他们生命必须的存在状态，也是他们时间的另一种存在状态。“说到底，盲人要学会等”。在这种耐心里，他们的心变得无限大，大到可以包容他们的生命，包容整个的黑暗。可以说他们在时间外面，也可以说世界在他们心里。没有了视野的引导和局限，他们失去了把握物理意义的世界的能力，却强化了另外一种能力：把世界装在自己的心里。由此，他们的世界说小也小，可能就是季婷婷和都红传递的几瓣桔子；他们的世界说大也大，大到没有边际没有尽头，就像沙复明对美是什么的焦虑一样。说到底，他们的精神世界心理世界是远远要大于他们生活着的世界的。尽管金嫣王大夫他们去过不止一个城市，可属于他们的生活世界最后就是推拿室、休息室和宿舍。他们更多的时候是生活在静默的想像里，比如金嫣对婚礼的想像。金嫣是可爱的，也是可敬的。因为她是盲人，反而少了世俗的羁绊，当她通过自己的努力达成自己的愿望时，除了向她致敬还能有什么？
毕飞宇的这部小说，比起他其它的小说来，离故事远了，离心理近了，离世俗社会远了，离小说精神近了。这应该是小说家毕飞宇的一大进步。毕飞宇是个讲故事的高手，无论是他的《青衣》还是《玉米》，总是有一个好看的完整的故事。《平原》也有一个完整好看的故事，然而《推拿》却不讲故事了，或者说不讲世俗的故事了，讲的是心里面的故事。这个故事讲的难度显然要大过原来的作品，可见毕飞宇操练小说的能力又有了明显的提高。更为重要的是，毕飞宇此前的小说擅长写的是世俗社会里的人和事，但社会的内容和对社会的思考显然不是文本叙事的主要目的和内容。《推拿》写的是一群形同出世的社会边缘人，毕飞宇却在小说中对社会提出了质疑：“盲人和这个社会一点没有关系么？也有。那就是每个月从民***部门领到一百元人民币的补助。一百元人民币，这是一个社会为了让自己求得心理上的安稳所做出的一个象征。它的意义不在帮助，而是让自己理直气壮地遗忘。――盲人，残疾人，终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可是，生活不是象征”，“盲人没有天，没有地。所以天不灵，地不应”。在他的笔下，盲人第一次以健康的形像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他们生理上盲了心理上不盲，他们不哀求不抱怨，他们依靠自己的劳动，“自食其力”。关于盲人和正常人的关系，毕飞宇表达了他的看法：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也是一种局限。王大夫那个不上路的弟弟在哥哥走出家门后，抱怨父母“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瞎？我要是个瞎子，我就能自食其力了”。小说中数次提到“自食其力”，这个词既有盲人们现状的写照，也有对正常人社会一些人的讽刺和不屑。以往的文学作品中的盲人形象，多是以一种社会学意义的符号出现，是正常人社会的陪衬或注解，而毕飞宇的这部小说中，给读者描述的是祛除了符号意义和象征意义后的盲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心理和生活态度，在他们的面前，正常人因为心机过多有时倒成了盲人。盲人们并没有因为失明而失去生活的热情，在他们看不见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摸着自己的希望和梦想前行的。他们的生活色调明亮、温暖，充盈着梦想和希望，哪怕梦想很小，也总会照亮他们的明天。这是毕飞宇的收获，也是当代文学的收获。
只有身处黑暗，才会热爱光明。这就是小说给我的感受。
转载请注明出处学文网 » 毕飞宇长篇小说《推拿》在黑暗中寻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