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四环的四季青桥边,如果PM2.5指数还不算高,可在这里清晰辨认出香山。就在这里,一位濒临死亡的“病人”复活了。它为明代万历年间所生,为当时皇族驸马家族的祠堂。从高大恢弘的五凤楼到七级浮屠的藻井,从四水归堂的天井到六门的戏楼,800余平米,其阔绰、考究的雕工无一不在回顾昔日的辉煌。
自古徽州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土地的稀缺既让徽派建筑在狭窄的空间中锻炼出了精致的工艺,也让现代人看准了拆掉它们后带来的宝贵土地资源。上世纪80年代,由于经济步入快车道,古徽州地区(今安徽省黄山市、宣城市绩溪县、江西省婺源县)以及泛徽州地区(浙江淳安、江西浮梁)一带,几乎每个村子里都在拆徽派建筑。总数大约有40万的徽派建筑陆续遭到拆迁,其中大多拆散了卖掉,卖不掉的则直接被当成垃圾扔掉。
“古徽州每个村落里至少有一个祠堂,多的有十几个,这些年保留下来的祠堂却只剩不到一成。”北京收藏家白十源珍惜徽派建筑中体现的文化精神,于是想做“抢救性的保护”。那时的他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和许多人一样,把“病人”们的器官一一拆解下来,每个部分都可做***呈现的艺术品。但白十源舍不得这些“老人”们,于是,他开展了一个旁人看来太过于浩大的工程。
徽式建筑是中国国学的集大成者,其门类包括祠堂、官厅、戏楼、书院、宰相府、大夫第、商业过街楼、牌坊、亭阁、门楼等十分广泛,通常情况下,主人因需求的不同而建立,其归置模式不尽相同。同样是祠堂,其大小有三四千平米的,也有几百平的,有带戏台的,也有带行***功能的,其年份跨度、使用的木材等也不尽相同,加之建筑内布满雕饰,其主人的价值观也都一一体现其中。
白十源首先要做的是在近40万个徽派建筑中挑选合适的“病人”,挑选原则首先是“物以稀为贵”,尽量选取有差异的类别收藏,具体到每一类别的建筑,最好有名贵的材质,比如香樟木,或是有戏台等特殊设置,就像如今这座胡姓祠堂一般。最后,200多个病人获准进入了白十源的病房,连根带瓦,甚至带墙皮一块进了去。
早期做徽式建筑修复,并无经验可循。工匠们大多口口相传,历史上并无相关专著,自太平天国后,徽派建筑的建造工艺几乎失传。到上个世纪80年代,已经没人可以真正修建一座徽派建筑。白十源不得不从安徽、江西民间甄选些有经验的工匠,大概十来人的团队。
白十源让其团队从拆徽派建筑开始,不断积累建造经验,逆向学习手艺,然后再将建筑复建起来。因为全部是实木的榫卯结构,徽式建筑很适合拆解,不过耗资巨大,“修的费用是买的三倍。修一套房子平均要花一年半,大房子甚至要三年。”1980年代末,只需花几千元就能买一套徽式建筑,相当于两台18寸彩电的价钱。
拆解之后的“骨架”分批处理,早期主要靠铁路运输,从羊肠小道到乡边小路,装上豆腐车运到大公路,再装到大货车上,再到铁路,辗转三到四次。在搬运过程中,没有进行包装,磕碰损失比较多。后来采取用大卡车的方式,驸马家族的祠堂装了30多个大卡车,最多的时候,一趟装了150车。这些骨架一部分存在安徽、江西附近,还有一部分运往北京大兴的修复基地。
“搬家”难,“美容”更难。一个建筑拉过来以后,先把骨架摆起来,骨架出来照顾细部。有一些缺失的、糟朽的,需要找相同时期、相同材质的给补上。“当时买的时候,除了买200多套好房子,已经在买差的可以做补料的房子了。”白十源的修复原则是,不错用一分一毫的材料。拆成零件后的木瓦片,每一个都会经过认真标号,分头组装,恢复原貌,连屋顶的破旧瓦片,都在原来位置上。偶有朽坏的柱脚,为了牢固安全,也采用老木头修旧,而不会用一些差木头补上。“修旧得如旧,不能一块是孙悟空,一块是关公。”
在大兴的修复基地,包括雕刻组、结构组、砖石组三大块,对每个细部分工修复。修复完毕后刷一遍铜油,可以防腐保护。
西方建筑讲究“征服”,而中国传统建筑讲究“顺从”。在白十源看来,木头是有生命的,它会随着春夏秋冬四季而变化,东方的建筑理念是尊重木头的变化,并对变化给予管理,比如一张桌子春天秋冬有涨有抽,抽涨有大有小,木工在开槽时就会考虑抽涨的大小,木材会按照设计范围内抽涨,因此,明代家具至今500余年,还可以用得很好。徽式建筑是柔性建筑可以抵抗地震。西方建筑中则是,如果大的木材抽涨力量大,就将木材缩小。“悉尼歌剧院材料全部变成小的,一小块一小块给你粘起来,现在的胶合板(三合板)就是用征服来解决这个问题。”
在具体工艺上,白十源秉承传统理念“道法自然”,在建筑的文化价值回归上,白十源修复徽式建筑时首先是尊重文化主线。“把空调和大理石板也请进徽派建筑,那不是开玩笑吗?”白十源一边说着,一边指着他脚下的砖石地板。这些地板也是从安徽运来的。
在对宏观事物的把握上,白十源颇有心得。“工业***以后,在经济上有两个趋势,所有工艺品在贬值,所有艺术品在增值,我们都在这个大趋势下做事情,因此每一个事情规划时间都比较长。”按照白的说法,在做徽式建筑修复及维护时尽可能把人文价值融入其中,“一幅画能用笔就绝不用机器,一个家具能用手工就不去用设备,社会需要创新,但术业有专攻,我们做这个事要尽可能尊重传统。”
对于收来的200多套徽式建筑,白十源做了50年规划,用大概十几年的时间收集,再以将近十年的时间请很少的人试验着做修复,目前修复好存放在大兴的有十来套。现在正处于有规模修复阶段,按照他的计划,用10到15年修复完。
十来套修复完好的建筑,还没法完全做一个温度、湿度相宜的配套环境,主要保证其“活着”。“现在我们是从贫穷往小康迈进的阶段。”现阶段,白十源在日常维护上做到,让这批建筑在视觉上没有变化,比如到北方来开裂或糟朽了,先保证它们都活着。
目前,徽派建筑复兴的事在当下仍然“叫好不叫座”。凭靠一己之力***维持的白十源十分清楚,“有千年物,无千年主”,即便修复了徽派建筑,那也不是一己之物。也许再过几年,这件事便能顺应社会发展,那时候更多人的能意识到,徽派建筑是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而白所做的事便是薪火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