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6日,也斯先生因肺癌在香港去世,享年65岁。这个地地道道的香港人,是香港文化界的标志性人物。他身兼多重身份,上世纪70年代就开始写小说,学拉美魔幻写实主义风格,比后来的莫言要早10年。他也写散文和诗歌,多与香港文化记忆有关。此外,也斯先生毕生不遗余力地研究和推介香港文化和文学,他的《香港文化十论》就是一部相对系统的论著。
诸如“香港是个文化沙漠”、“香港没有文学”、“香港有文明但没有文化”的论调一直甚嚣尘上,也斯先生对此很不以为然,在《香港文化十论》一书中,他就毫不客气地列出了一长串对香港文化近乎无知的误解和偏见。比如台湾和大陆来的有些作家,说香港没有文学,缺少划时代的巨著,缺乏大气魄,缺少反映现实的精品力作,他们对在香港寻找不到类似他们所有的文学表示惋惜。也斯对他们的惋惜同样也表示了惋惜。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用我的标准去判断你的文化,不仅失之偏颇,根本就是偏见。用大陆和台湾作为参照去观察香港,就看不见香港文化的独特性和价值。
作为都市空间的香港
要更好地理解香港这座城市,也斯先生认为,先要读懂作为都市空间的香港,包括物理空间、***治空间和文化空间。都市是一个包容异同的空间,包含不只一种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价值标准,而是许多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混杂在一起。作为一个独特的都市空间,香港呈现出了包容、多元、混杂、拼凑的文化特点,彼此依存,也相互质询和颠覆。
先说香港的物理空间,这个有着殖民百年印记的都市,居民来路复杂,有英国人、香港本地人,还有大陆人和台湾人,成员身份之复杂超乎想象。***治空间更不必说,各种***治观点在此汇集交锋。文化空间也是,现代、传统、东方和西方的各种文化脉络碰撞交融,相互指涉。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也相互依存,各种媒体声音同时存在,私人空间和商业空间的界限趋于模糊。明确香港作为都市空间所特有的混杂性和多元性,是我们读懂香港的一把钥匙。从空间着眼,是解读包括香港在内的国际性大都市文化的好办法。这对于我们解读北京、上海、深圳这样的外来者集聚的都市都有借鉴意义。
如何讲述香港故事?也斯先生总结为三类――讲香港的“大故事”(grand narrative)、讲述“小故事”,以及如电影《阿飞正传》的“无故事”。角度不同,看到的内容自然也不一样。外来者通常习惯于讲述香港的“大故事”,要么讲述一个作为国际都市的香港,或者批判香港是一个失掉民族特色的殖民城市。当代香港本地文化人更愿意去触碰“小故事”或者“无故事”,透过小缝隙去寻找模糊的文化身份,和像幽灵一样若隐若现的主体性。也斯先生认为,从描绘城市的“他人”开始,比如城市空间里的外来者,和离开这片土地的各色人等,可概括为来往者。香港从来就不缺来者和离人,流放和归来之间,各式人物和各种故事不断涌现,这是寻找香港人文化身份的最佳角度。李碧华的小说和王家卫的电影,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
怀旧电影的历史态度
文化混血后形成的多元性是香港故事的独特之处,不仅表现在香港电影和音乐上,也表现在香港的文学、美术、戏剧和报纸等媒体业方面。拿香港电影来说,也斯用了一个不同的概念来讲述香港电影的另一侧面,就是怀旧,他认为怀旧电影是一个具有香港典型意义的文化案例。许鞍华的《倾城之恋》,关锦鹏的《胭脂扣》,王家卫的《阿飞正传》、《花样年华》、《东邪西毒》,刘镇伟的《东成西就》,徐克的《东方不败》、《新龙门客栈》,等等,这些如今看来都是经典作品的影片被也斯先生赋予了一个别致的解读――怀旧电影,化旧为新,颠覆打破,重新建构某一已逝的年代故事。
怀旧一词,我们并不陌生。我们通常以为怀旧就是缅怀过去某一特定历史时期。不过,这样理解怀旧电影就会有偏差。按照也斯的理解,怀旧电影包括了某种特殊的对历史的态度、某种风格化了或者美化了的时代风格、某种过去和现在的主题拼凑。从这个稍显宽泛的定义中,我们可以抓到题中之意――历史态度、时代风格、今昔对照。怀旧电影不是为了重建一个过去的时代,也不仅仅是缅怀过去,更重要的是重新审视现在。所谓怀旧,重点在怀,而不是旧。怀旧不止是情感流露,也是一种历史观,和表达态度的一种方法。
以《胭脂扣》为例。这部影片包含了过去和现在两个时空,一是上世纪30年代的风月场景,一是80年代衰败的毫无生气的琐碎现实,两个时空拼凑起了别样的镜头语言,这就是一种历史态度。同样可以深入解读的还有《阿飞正传》。这部王家卫典型风格的影片,讲述的是上世纪60年代的故事,却没有出现60年代的标志事件和文化符号,张国荣饰演的阿飞形象并不符合那个年代的阿飞定义,影片却通过建构年代风格,由缅怀和想象而成。寻找自己身份的阿飞在不同的空间里游走,最后死在火车上。鬼才徐克的电影则在过去和现在的组合与拼凑上做到了极致,从东方不败的性别暧昧到***治隐喻,就拼接了旧时期女性规则和今日的性别意识等。
也斯先生的怀旧论,不仅捕捉到了香港电影里的历史观,也是解读香港文化的一个角度。对过去的缅怀与重塑,今昔观念的比照和拼接,是香港文化的一个内核。
商业文化下的公共空间
香港是一个商业城市,不了解商业文化的特点,不了解它在香港文化中的地位,不体会香港文化人对商业的复杂态度,同样无法解读香港文化。作为大众的文化消费品,香港文化同样被商业追得晕头转向,但值得安慰的是商业并没有湮没艺术探索,传统的、实验的和商业的文化在香港都得到了发展空间,香港追逐商业,却也警惕商业。这是香港了不起的地方。
最具有说服力的就是香港报刊专栏构建的公共空间。报刊是了解香港文化的一个重要途径,尽管成了商业化的一部分,但公共空间并未丢掉。且不说各种媒体的声音同时并存,也不说在文学杂志缺乏的时期里,报纸以连载的形式承担了文学作品的平台和空间,只说媒体苦心经营出的公共空间就是香港文化的极大成果,也是香港文化***性的不二表征。其中专栏扮演了重要角色,文化评论,时事评论包括书评、影评、食评等都是专栏内容,涌现出的优秀专栏作家,又与电视、网络等新媒体合作,将传统的文化公共空间拓展到了新阶段。
***自由的公共空间的重要性无需多言,在文学评论和文化评论结合相容的香港,从批判消费文化的现代主义过渡到了对大众文化的包容和正视的后现代风格,公共空间下的个人言说还原了文化本质。也斯在书中对香港专栏文化进行了精心梳理,指出了经历商业环境冲刷后,香港文化中未丢掉的珍贵品质――被鼓励被尊重的个人***言说。
也斯先生的《香港文化十论》,是一本教科书式的城市文化专著,有大局观,也有细节意识,对于我们大陆学者开展城市文化研究具有借鉴意义。
也斯先生的离去,是香港文化的巨大损失。香港文化失去了一位忠诚的守护者和传道者,我们失去了一位好作家。 (作者为《零》杂志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