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每个同学都有座右铭。我奉行的座右铭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妈妈在我吃亏时经常告诫我的一句话。当然此座右铭只能在自己心里念叨,不可外传。
也许生性懦弱的缘故,记得儿时我的梦境里出现最多的是逃跑的场景。逃啊逃,逃啊逃,一直逃到走投无路时才突然惊醒。现在想想,不免有点好气又好笑。
阿胖虽然长得人高马大的,却是个老实人,班级里谁都可以欺负他,在他脑袋敲敲“麻栗子”,在他衣服后面画只乌龟,或者在他屁股上踹一脚,他都不会发火,不会反抗,只会轻轻地嘀咕:(不要)这样好吗?
不过阿胖的妈妈却是弄堂里出名的雌老虎,凶得很,大人小孩都怕她。要是你不小心在哪里冒犯了她(其实都是一些芝麻小事,比如在她家门口扔了一片小纸屑之类的),她都会盯住你把你骂得狗血喷头,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一次放学回家路上,我与阿胖不知为什么事产生分歧,我轻轻刮了一下阿胖的后脑勺,正巧被“雌老虎”看见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她冲上来先是刮了我一记大头耳光,然后说是要把我拖到派出所去。后来我妈拎着水果上门跟她赔礼道歉,这事才算“化了”。
我气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哼,十年哪里等得着,我忍了十天,决定实施我的复仇行动。“雌老虎”家住在三楼。我发现她家新装了一只门铃。天黑以后,我悄悄来到她家门前,打量一番,四周无人,便踮起脚尖,伸出食指,狠狠地按住她家的门铃,一直按到“雌老虎”发出“下面啥人呀”的吼叫声时,才拔腿逃走。
第二天天暗后,我故技重施,继续恶狠狠地按她家的门铃,然后飞也似的逃跑;第三天、第四天,我继续我的“复仇”;到了第五天夜里,虽然依然月黑风轻,却不料黑暗中潜伏着危机。当我环顾四下,确认周围无人,再次按住那只门铃时,突然背后一阵脚步声。情况不妙!说时迟那时快,我头也不回,沿着墙根飞跑起来。“雌老虎”在后面“抓小偷啊!抓强盗啊”地乱喊。我拼命地逃啊逃。穿小弄堂,拐小马路,拼命朝黑暗的地方逃。脚上的鞋子掉了,我就赤着脚逃。经过五六分钟的冲刺,我摆脱了“雌老虎”的追捕。当我光着脚溜回家,我还在担心要是“雌老虎”发现了我掉的鞋,掌握了物证,那就不是妈妈拎些水果所能“化了”的。幸好一切还算平静。当然第六天、第七天我也不敢再贸然行动了。只是有一日妈妈问我,那双蓝色的跑鞋哪里去了?我支吾着回答,破了扔了,也就混过去了。
这是我记忆中一次惊心动魄的“逃跑”经历。
记得我还遭遇过一次更为狼狈的“逃跑”。
我在班级里算是有点朗诵才能的,一是我的普通话比较标准;二是我曾经在旧书店买过一本《诗歌朗诵技巧》,并且细细研读过,懂得在朗诵时把握掌控好语速、音调、表情的技巧。比如朗诵的内容是欢快的、激动的或紧张的,速度要稍快一些;表现的内容是悲痛的低沉的或抒情的,速度要稍慢一些;而平铺直叙的内容,速度就要力求平稳、不紧不慢。好,闲话少说。记得那是学校组织的文艺汇演,每个年级都推荐一些比较好的节目,参加汇演。很荣幸,我的配乐诗朗诵《中国孩子的心》(这是柯岩阿姨写的诗。我很喜欢她的诗)入选。演出前,我在家里对着镜子一遍遍排练:“邮递员叔叔呵,你快快地跑呵你飞快地跑。我们的信封上写着‘古巴’,边上还插着三根鸡毛,这就是说:它不是普通的信,它十分紧急……”
这首诗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我信心满满地踏进学校礼堂后台,在那里候场。报幕员(那时还没有“主持人”一说)玲子是高中部的学生,眉清目秀的,学校的好多文艺演出都是她报幕的。这天她卷着袖子管,在舞台上脚步“噔噔”作响,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
轮到我了,玲子快步走到舞台中央,声音嘹亮地播报:“下面一个节目,请欣赏配乐诗朗诵《中国孩子的心》,朗诵者初一(7)班庄大伟。” 在一阵不轻不响的掌声后,音乐声起,是那首《亚非拉人民要***》的曲子。我正要踏着音乐的节奏上场,突然我的视线扫到台下大约七八排靠边的位子上,啊!狭路相逢,只见“雌老虎”双臂合抱正襟危坐在那里。这对于我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我慌忙对站在侧幕的玲子说:“阿姐,谢谢你,拜拜你,把我的节目撤下来吧……”玲子瞪了我一眼:“开啥玩笑。”说着,竟然拉住我的手,硬是把我拽到舞台中央。我呆瞪瞪地张开双臂,声音哆嗦着:“邮递员叔叔呵……”接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后面的词一个也想不起来了。头顶心上悬挂着的白炽灯,照得台下一片惨白。同学们窃窃私语,并且声音越来越响。我额头上冷汗直冒。我别无他法,只有逃跑。
我拔腿就跑,朝下场门逃去。玲子跟在我后面大叫:“庄大伟,站住!站住!”那样子差点就要说,“再不站住就开***啦!”我没命地逃,从礼堂的后门逃了出去,逃了很远,还能听到礼堂的哄闹声。
后来在校园里碰到过玲子。玲子用眼角白了我一眼,嘴唇动了一下,虽然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从她翕动的口型里解析,她不是在骂我“胆小鬼”,就是骂我“懦夫”,或者“我看不起你”之类的话。我脸孔发烫,飞也似的跑了。
后来我才知道,“雌老虎”是学校食堂雇的临时工。一次我在食堂里碰到过她,她像不认识我一样,脸上毫无表情。我想明白了,那天在厕所里由于我背着光,她根本就没看清我的面孔。我只是做贼心虚,结果自食其果罢了。唉,弄得全校的同学都认识我了,自己的名气大打折扣,倒霉不倒霉?
我再说说印象中的另一件“逃跑”事件。
我们班曾经有一熊姓男生,黑大个,绰号“黑熊”。这家伙喜欢打架,成绩一塌糊涂,留过两级,老师见了他都头痛。后来他进了少体校,专门练摔跤,大家碰到他,就敢叫他“黑熊”了。“”一开始,“黑熊”就参加了“上体司”(一个专门参加武斗的组织),在新村里整天手里拎着皮带,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大人小孩碰到他都绕绕开,不敢惹他。
且说有一回,我在新村里遇见“黑熊”,正想躲开,不料被他发现了,老远就朝我招手。我哪敢不过去。这家伙在我肩头重重拍了一巴掌,喝道:老同学了,不认识啦?我连忙点头:认识认识。这家伙又朝我的胸口指指:送给我好吗?我胸口别着一枚大号的金光闪闪的像章。一定是这闪闪的金光使他老远就发现了我。我当然不愿意,没吭声。这家伙火了,眼珠子一瞪,对着我的下巴就是一拳头。我立刻“扑通”一下栽倒在地。我脑袋里晕乎乎的,心里气得不行。这时我看到地上有块砖头。我真想抓起那块砖头,冲上去跟他拼命。可是想到那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座右铭,我一下子冷静下来。周围已经出现一些看热闹的人。他上来又踢了我一脚,喝道:给不给?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把像章从胸口取下,拱手交给了他。事后我想,要是当时一冲动,抓起砖头跟他拼命,或许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这家伙一顿暴打,打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人家是练过拳击的,我哪里是他的对手?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好,罢了罢了。
回到家我还不敢说挨打的事。妈妈心细,发现了我下巴上的乌青,问怎么回事。我只能谎说是摔跤摔的。爸爸有点火大:你这个戆大,你不会用手去撑?我一时哑口无言。
那年代买肉要凭肉票,买鱼要鱼票……那天我们家难得烧一次红烧肉,正烧着,妈妈突然发现酱油瓶里的酱油只剩下一点点了,她让我去拷酱油。我拿上酱油瓶飞奔出门。那时天色已晚。我犹豫起来,如果穿小弄堂,来回可以少走十几分钟的路。不过那条小弄堂里,常有一些小流氓出入。我看了看自己,汗衫背心平脚裤,手里只有一只酱油瓶,也不怕被偷被抢的。我硬着头皮,穿小弄堂。
电线木头下,果然聚着几个小流氓,抽着烟,嘻嘻哈哈地打闹。我朝他们瞥了一眼。“黑熊”也在里面。我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贴着墙壁悄悄走着。有人发现了我,朝我一声怪叫:“站住――”我头也不抬,两脚飞跑起来。好在身后并没有传来追赶的脚步声,我才放慢步子,喘着粗气。
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我回过头去,只见几个小流氓正围上了一个女生,拉拉扯扯,动手动脚的。我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噔噔噔”大步走了过去。“黑熊”眼珠子瞪得老大:怎么?你想干什么?我说,你们这样不行!“黑熊”朝我就是一记耳光,我一闪,没打着。这家伙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关你屁事!一边伸手朝那女生下巴上拧了一把。一旁的几个小流氓哈哈大笑着。昏暗的路灯光下,我看到那个女生惊恐的脸。她,不是曾经骂我“胆小鬼”(或“懦夫”、“我看不起你”)的报幕员玲子吗?我的脑袋里顿时一片“嗡嗡”作响。
这时我的后背挨了重重的一拳。小流氓们显然嫌我在这里碍事,开始朝我拳打脚踢。我本来是要逃的。我的座右铭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可是当我的目光碰到玲子那愤怒的目光时,这次我终于没有选择逃跑。我突然一声大叫,把手里的酱油瓶朝着“黑熊”扔去。“黑熊”一闪身,酱油瓶摔在电线木头上,砸得粉碎。“黑熊”害怕了,后退了两步。我四下扫视,抓起地上的砖块,朝小流氓们砸去。我听到“黑熊”慌里慌张的声音,快跑!这家伙发神经病了!一眨眼,小流氓们消失在黑暗之中。
玲子整了整衣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谢谢你,你真厉害!我心田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感。我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以后夜里不要穿小弄堂。她点点头。我朝她有点心慌意乱地笑笑,然后飞也似的跑了。
这次是“跑”,不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