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保存着十来封周而复先生的手札,信签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的公文纸,除最后一封外,皆用钢笔直行书写,字迹苍劲飞动,“硬笔书法”同他的毛笔字一样精彩。每每展读,先生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这里选列数则:
承蒙过访,畅叙甚欢。自今年一月一日已按时收到赠报,特此致谢。嘱为《朝花》副刊撰稿,因杂事缠身,迟迟报命,甚以为歉,适逢阳历新年与阴历年之间,特书一幅书法,以供副刊补白。原文为:揽镜莫忧鬓发衰,满园春色绽新蕾,长河喜见云霞起,多少源头破浪来。新春感怀。――发表时,是否附释文,请酌定。匆此并颂编安。
此信写于1996年1月11日。首句“承蒙过访,畅叙甚欢”,是指1995年秋笔者到北京万寿路翠微西里周府拜访,在会客室里畅谈文事,先生还引我看了他藏书甚丰的书房,欣赏了他的书法作品(由此了解了其文字生涯的另一面――书法创作,其书作以“气轻骨重”的独特韵致而备受好评,曾任中国书协副***),临别时赠我一册南沙孟海题名的《周而复书法作品选》。信中所说的“赠报”,指***日报向首都一批文化名人赠送的报纸。有一段时间,几位老作家反映收不到报纸了,我造访周老时,他也说了这一现象,于是我与本报有关部门联系,落实并增加了对一些人的赠报。随信所附的新年贺词,因当时《朝花》不登书法作品而刊用了诗词内容,没有用书法原件。后来在他的一本书中,此诗作为书法作品收录在内。
十月三十一日来函已悉,我三十年代初即来上海,***后,又曾经在华东局与上海市委统战部、宣传部工作,对上海对***日报情有独钟。故陈诏与你编辑《朝花》索稿,均设法报命。遵嘱寄上短稿《六十年文艺漫笔》引言,以供补白。匆此并颂文祺。
此函写于1997年11月9日。关于他对上海和对***日报的感情,曾多次说到,应当是十分真实的。陈诏系《朝花》资深编辑,是时已退休。我们向周先生组稿,他只要能安排出时间,总是应约寄来。《六十年文艺漫笔》收录了作者60年中所写杂文和文艺评论,共百余篇文章,还有若干附录,近50万字。集子里有周而复最早的几篇作品,写于1935年.第一篇的题目叫《文人相轻》。他早年写了不少杂文,曾出版杂文集《北望楼杂文》。后来则转向写小说、诗歌和评论。大约到了年底,陈诏与我都收到了《六十年文艺漫笔》赠书。
《长城万里***》第一部《南京的陷落》已绘 出连环画,拟于1997年12月13日前出版,参加 在南京举行的南京大屠杀60周年纪念活动。我为此画出版写一短序,兹寄上,《朝花》如需要此文,可在12月13日或前一、二天刊出,借此纪念南京大屠杀60周年。匆此并颂文祺。
此信写于1997年11月8日。《长城万里***》作为周而复后期作品的“重头戏”,他一直很重视。这部6卷375万字的大著作自1977年开始构思和运作,到1992年完成,其间经历了不少曲折。1995年笔者造访周府时,他就曾向我述说创作过程中的某些情形。例如他将第一部书稿送楼适夷先生看的时候,楼提出了重要的修改意见:不是一般的改,而是要以8年全面抗战为背景作大变动。适时第二第三部稿子实际上亦已写完(适夷先生并不知道),这一“改”,等于三部书稿都要推倒重来了。但他还是接受行家老友的建议,按抗战全局的思路对稿子作出大调整。周老在一篇文章中有如此的记述:“甚至如适夷几句话‘***毙’了100万字初稿,我也毫不痛惜,鼓起勇气,从零开始……”大作家如此的改稿精神,令人感动。2001年6月,我与陈诏相约到上海衡山宾馆看望住在那里的周先生时,也曾说到这部小说,话题是从众所周知的那次“挫折”引起的。他捧出6卷本中的《逆流与暗流》,翻到其中一页给我们看,内中写到了***神社里既有战犯东条英机的牌位,也有其父东条英教的牌位,老子小子都是狂热的扩张主义者。……意在说明作为当时正在创作抗日长篇小说的文艺家,如果不到实地看一看,就难以逼真地写出相关的细节来。我们领会了先生的意***并对此表示理解。后来在高层领导人的关怀下,周而复的***籍问题得到了恢复,也证实了当时的实际情形。进入新世纪之后的某一年,6卷本中的第一部――《南京的陷落》翻译成日文在东京出版,周而复通过秘书李文芳告诉我这一消息,***日报即在国内新闻版上发了相关的报道。
刚从深圳回京,迟复祈谅。近日忙于写作《伟人》长篇叙事诗,社会活动又多,几无暇隙。尊嘱寄去词一首,最后两句暗示祝贺回归之意,但不必列入纪念香港回归专版,其它任何时间发表也可……
此函写于1997年6月10日。《伟人》是他花了大量精力写成的长篇叙事诗集,由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周老曾赠我出版于1997年的第一部。从“内容说明”中得知,全书共4部,5万余行,记叙世纪伟人光辉的一生。笔者此次向周先生约稿,大约是为香港回归作准备的话题。他在信中所说诗作不必放在专版内,可能是因为诗中两句只是“暗示”,还不是正面颂贺的文字。
大札已悉。年届花甲,奉命“退役”,即将为“时间富翁”,大展宏***,可以有计划读书写作,余有厚望,希多笔耕。遵嘱为《朝花》寄去一稿。艾青纪念馆拟于9月15日开馆,寄来邀请函,能否抽暇前往,目前难定。……
此信写于1998年8月14日,对笔者开始过退休生活热忱地鼓励一番。而复先生曾不止一次地勉励我多读书多写作。回想自己退休之后平平而过的情形,对照先生勉语,只有深感惭愧的份儿。自此之后,与先生的联系实际上并未中断。记得纪念上海***50周年的时候,帮《***日报》副刊的同志向周公组织专稿,因时间已紧,是打电话与他联系的。这位“老上海”在电话里说:“……你们编辑真厉害啊,要稿子还限时限刻。不过我对上海对你们的报纸是有感情的,所以还是要报命完成任务啊!哈哈哈……”而后便是衡山宾馆的晤叙了。那次的话题较广,谈到了建国初期上海的一些文人文事,谈到了他自己的文字生涯,也谈到了当前的创作状况。他是把写作的艰辛和作家的责任感联系起来讲的。《上海的早晨》从最初的构思准备到完成4卷本写作,经历了17个年头;《长城万里***》花了16年,而许多材料的准备实际上早在抗战时期就开始了;长诗《伟人》也用了6年的时间。他说写了大半辈子,现在老了,身上有几种很折磨人的毛病,如高血压,糖尿病,有时候心情也会烦躁.但不悲观,也不消极。他一再说,“在我的面前,你们都不要言老哦!”这是一位聪慧、坚强、乐观的文化老人留在我脑海中的最后的生动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