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散步,在小区门外街道边见到一晚上临时摆的“游击摊头”卖炒米糖,令我想到春节临近,将要“过年”了,情不自禁掏出五元钱买了一袋。
江南盛产稻米,炒米是用糯米膨化的。不过不是用爆米机将玉米密封摇着加热最后爆炸式喷发,是用灶头上铁锅放适量粗粒砂,把糯米放进锅里拌炒、倒少许豆油,用长柄铁铲和小木榔头搅动,米粒便逐渐膨胀几倍,但还是米的原来形状,并不绽成“花”,吃起来却又松又脆又酥又香很可口。
传统的炒米还有两种:一种是将糯米淘洗后湿的放在蒸笼里隔水蒸成饭,比锅里放水烧的饭要***些,饭粒间互不粘结,然后在竹匾里铺摊开晒干,一般要晒几天,专门用于炒成炒米,当地人叫它“冻米”,能膨胀四五倍。一种是糯米淘洗晒干便炒,叫“毛米”。“毛米”炒成的炒米,只有原米粒的三四倍,不如冻米胀得大,表层有些毛乎乎的,不如冻米的炒米光滑、松脆。到了腊月,大多数人家便蒸糯米饭晾晒“冻米”,但也有人家怕烦直接用“毛米”炒。从母亲蒸糯米饭开始,我便感受到了年的气息,经过晾晒冻米的竹匾时,忍不住要去用手撸一撸,让饭粒翻个身,巴望干得快些,流露对年的企盼。
关于炒米,宋代范成大在《吴郡志·风俗》中有记载:“上元,……爆糯谷于釜中,名孛娄,亦曰米花。”爆米即炒米,范成大所记,当时炒米就与过春节联系在一起。
有了炒米便要做炒米糖,这纯是为了孩子。那时孩子平常能吃到长生果(花生)、葵花籽,只有炒米糖过年才有吃,孩子们特别喜欢。做炒米糖的是糯米饴糖。乡下有专做饴糖的糖坊,是将糯米烧成饭加麦芽浆发酵做成的。饴糖有成馒头状的柿子大小的奶白色“糖坨”,也有棕色的液体。乡村做炒米糖比较简单,从糖坊买来糖坨,放在锅里加温烤软,压到约半公分厚的大饼状,往铺放在竹匾里的炒米上压一压让两面都粘满炒米就成了,一块炒米糖饼大约有海碗口大。镇上人家做炒米糖比较讲究些,将液态饴糖放在锅里加温,一般还要加放白砂糖拌熬,熬得完全熔化,按一定比例倒进炒米用锅铲搅拌,让糖液与炒米混为一体成一大团,放到撒了一层米粉防粘的台上,压成约二寸厚扁方形,用刀先切成若干二寸宽长方条,再把一长方条切成约一二公分厚的若干片……还有人家平时把桔子皮晒干保存着,到熬糖时切成细丝拌进去;还有人家在炒米里加些芝麻或花生米,那都决定于各家的经济实力。做炒米糖一般都是自家动手。夜晚,在幽黄的美孚灯下,看着母亲熬糖、搅拌炒米、切片,口水不知要咽多少次,不时忍不住伸出手去拈边沿碎块送进嘴。做好的炒米糖也放进瓮,埋在炒米里捂着,也盖严不让透气。新年给自家孩子吃,也给上门来拜年的亲戚、邻居家孩子。我和弟弟儿时嘴馋忍不住,便偷偷去打开床下瓮盖手伸进去摸,放在衣袋里出去玩,粘在袋里布上都不管。咬着嚼着吮着,那香,那甜,绝对是世界第一。
总说过年忙,因为那时用于过年享用的大都必须自己动手制作,强化了对过年的向往,也浓烈了过年的年味。如今平时什么都有吃,一切过年物品都是制作现成更加讲究,缺少了那个“过”,年也就不再那么有味了。其实,人类真正的享受不在于享用,而在于创造享用条件的过程。
炒米还可以炖鸡蛋羹,炖一碗鸡蛋放半碗炒米,蛋熟结成冻状时,炒米全浮在上层结成面,已被蛋粘成黄色,味道很别致。炒米也可以用来在新年待客。亲友来拜年,无论是否留下吃午饭,主家总要先用大碗装上浅浅一碗炒米,放一点白砂糖或红砂糖,加上半调羹熬过的猪油,再冲进沸水浸泡,炒米经沸水一泡都浮起来,用盘子盖着,就像如今泡方便面,非常爽口。待客一般还要在汤泡炒米里放三只鸡蛋,按我们这一带的风俗,客人可以把汤和炒米吃掉,但他们一般不吃那鸡蛋,会剩在碗里;如是贵客,主家会硬逼客人吃,客人也只吃一个;剩在碗里的蛋,待客人走后用水冲洗后依旧存放着下次再同样招待别的拜年客。
母亲就被这虚伪的习俗将过两回***。第一次是我结婚办喜事,一下子来了十多个女方亲戚,需五十多个鸡蛋;当时有六十个煮熟剥去壳的蛋,是准备六桌喜宴烧虎皮蛋的;母亲想,反正是在泡炒米里放一下,客人不会吃。不料女方亲戚来自相距百里的湖东岸,没这种习俗,把泡炒米连鸡蛋全吃掉了。马上就要开宴,厨师急等用蛋做菜,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物质特别匮乏,即使有钱,一时要找五六十个鸡蛋谈何容易,急得母亲手足无措、黄汗直冒……还有一次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被一***治冤案牵连,受“审查”二百多天后被送到农村一个生产队“监督劳动”。大约过了元宵节,队里有个养牛老头上街,到我家坐一会,我母亲给他倒了杯红糖茶,又说:“哎呀,家里炒米正好吃完,要不该给你泡碗炒米吃了。”这原是客套话,也是虚恭敬。没料到我那五岁的二儿子竟反驳她:“没吃完,还有呢。”母亲尴尬之极,怒斥道:“你胡说什么?不是没有了吗!”边朝孩子使眼色边把他往门外推,孩子却犟住不走,还强调说,“瓮头里还有,不信我去拿给你看。”还上楼梯往阁楼上爬,比《皇帝的新衣》中那个说真话的孩子还率真。母亲真是找不到地洞好钻,慌了神,举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孩子哇地哭了。养牛老头没趣,起身告辞了。母亲丢尽了脸,情绪失控,把孩子拉过来狠狠打了几十下屁股,直到孩子连说“下回不了”才停手。母亲看着还在哭的孩子,自己也流泪,对孩子说:“你怎么这么傻?就那点炒米,还不是为了留给你们吃的呀……”母亲虚伪、撒谎,是为了保护我这个儿子,是疼爱孙儿孙女们。可是她却把本来天真纯洁诚实的孩子心灵扭曲了,在让他们按着畸形的模式成长。
母亲文化程度低,不可能认识到这一点。她的说谎、虚伪,也不是因为她意识有多不良,而是受江南小镇这种维护面子虚荣习俗的影响。这就是与饮食有关的传统文化中不健康成分酿成的不健康心理。范成大讲到:爆米“每人自爆,以卜一年之休咎”。在新春来临之际,宋人用爆米花膨胀的大小来问卜一年的吉凶,姑娘们则以此卜问自己的终身大事。宋人早就把饮食加入文化使之有了更丰富的内涵——当然这里有迷信成分。如今人们嘴上常挂着“饮食文化”,饮食怎样才体现出文化?其实,只有当饮食与群体约定俗成的风俗、习惯、意识、观念拧结在一起,才有文化的内涵,即灵魂。而文化内涵不全是金玉,也有败絮,实在有太多必须批判和舍弃的成分。关于这些,大量把“饮食文化”挂在嘴上的人不知有几个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