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1月10日上午还不到9时,便陆续有人来到上海龙华殡仪馆银河厅,以期见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
前来送别的这些人中,既有七八十岁的长者,也有正当年的各企业代表;既有从事市场研究分布各车企的他的弟子,也有一些工作中或者生活中惺惺相惜的朋辈;既有远道而来者,也有自发前来凭吊者。
大厅内外过道两旁,摆满了由白菊和黄菊组成的花篮。《汽车商业评论》亦给逝者献上鲜花。银河厅正中,是一张他面带微笑的照片。
1月4日16时25分,他因肺癌在上海华东医院辞世,享年72岁。他走得太快。从2014年9月确诊,到微信朋友圈里噩耗突然袭来,前后不到4个月时间。
生命就像轮回,28年前(1987年8月29日),他的父亲――中国汽车工业创始人和奠基者饶斌也在这家医院逝世,享年74岁。
作为中国第一代汽车人的子女,在那个艰苦创业且***治运动频仍的年代,他无法承欢父母膝下。“在我的记忆中,既没有依偎在父亲的怀中,又没有接受过甜蜜的亲吻;既没有因他身居高位,而使我得到工资方面的优惠,更没有在地位上受到关照。”他曾在《想对父亲说三句话》中这样写道。
饶达的童年颠沛流离。1943年他和胞弟一起出生在晋西北抗日根据地,一岁时得了副伤寒,好不容易被父亲救活;两岁时,父母为接收东北,留下他们北上;三岁时,两兄弟经过5000多里跋涉,绕道内蒙古,抵达长春,一家人这才团聚。
他成长于一汽。但对父亲,对家庭记忆,却是一大段一大段的空白。因为“父亲在家从来不跟我们讲工作上的事。家里一来客人,我们都得自动离开”;也因为“1952年长春一汽筹建,我才9岁,到父亲离开二汽,这期间我们从来没有超过20分钟的谈话。要么被别人打断,要么他有工作,经常只能吃完饭聊两句……”
1964年他从空***十七航空学校毕业,尔后开始长达几十年的汽车生涯。1966年他到北汽集团前身北京汽车厂工作,1970年秋调往二汽,在十堰一待就是19年。
父亲在二汽工作14年,很长时间都是一把手,母亲还是***治部主任,作为子女的他们本可以分享一些荣光。但事实正好相反,五个儿子和五个媳妇中,先后有7人在二汽工作,但这14年中,没有一人入***,没有一人被推荐上大学,没有一人提干,反而由父亲决定,把他从产品设计处下放到发动机厂当工序工,在一线干了6年半。
饶达说,他最初想不通,但很多年后,他才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1989年他到上海大众,从事产品研发、***策研究、产品营销和市场调研工作。借由长期市场积累,5年后他一手筹备并创立全国乘用车市场信息联席会,率先打破此前中国汽车制造商信息服务不公开不透明的行业壁垒。此后20年,他以此为毕生工作。
有些遗憾也将永存。2014年初,新一届***府亮相不久,本刊曾参与策划由中国第一代汽车人子女代表(饶斌之子饶达、郭力之女郭栖栗、孟少农之女孟运)相关部委,请***带头乘坐中国自主品牌汽车。却因种种原因,未果。
在此,我们特意刊发饶达其女饶克的纪念文章《陪父亲最后一程》(文章标题为编者所加)。一方面,让读者诸君了解女儿眼中的饶达是一个怎样的父亲;另一方面也以此向他告别。
在我眼中,父亲是一个非常慈爱的父亲。小时候我在湖北省十堰二汽长大,那时十堰的生活条件比较艰苦,但是我们苦中有乐。
记得当时水果冰棒是三分钱一根,奶油冰棒四分钱一根。我如果有机会能吃到水果冰棒已经很幸福了,偶尔父亲会给我买一根奶油冰棒,让我享受“升级”的待遇。他则微笑地站在一边看着我吃。我说:“爸爸,你怎么不给自己买一根哪?”他总是笑笑不说话。
在我眼中,父亲有非常古雅的层面。记得我七岁那年,父亲拿出一本厚厚的《三国演义》。他打开第一页,给我朗诵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净英雄……”他念起诗句时声音抑扬顿挫,头还略有摇摆,很像旧时的私塾先生。他琅琅道来,不疾不徐,末了他念道:“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么绝美的诗词对当时年少的我心灵震撼很大。至今我对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在我眼中,父亲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由于敢于说实话,有时也很吃亏。但是他总是不改本性。记得小时候,我偶尔听妈妈抱怨他太傻,总说实话得罪人。他虽然不申辩,但是很倔强,依然如故。
在我眼中,父亲是个有诺必践的人。记得一次他为我们弄到上海国际汽车展记者日入场证件,我们进去后,他就让我将证件给他,他要立刻还回去,还说:“我答应别人在半小时内就还回去的,说到就要做到。”我眼巴巴地看看证件,摘下了给了他。
在我眼中,父亲是个童真未泯的人。2014年9月,他查出患了肺癌,而且已经是中晚期了。因国内的***没有成效,在我的极力推荐下他于2014年12月初来到了德国,当时癌细胞已经让他变得很虚弱。
他当时躺在病床上,我推着病床来到CT室前等候检查。我静静地坐着,他醒来了,睁开眼睛,眼睛里闪耀着纯真的孩童般的光芒,他轻轻地问我:“这是哪里呀?”我说:“这是在德国。”他很惊讶地说道:“我们不在中国呀!”他的声音略有一丝失望,我笑笑无语。
CT过后,我推他出来,他又轻轻地问我:“我们到哪里了?”“在德国。”他显露出明显的失望说:“我们怎么还没出德国呢。”我不禁失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我想,在睡梦里他一定梦到了故乡。
在我眼中,父亲是个乐观好奇、热爱生活的人。如果有新主意、新事物,他总是很乐于尝试,乐于探讨。记得我和他一道参观汽车展会时,他对很多新事物都很感兴趣,总是上前仔细观看并和有关人员进行深入的交流。有时他还会立刻讲出自己的想法和可能的改进意见。
生病期间,他很坚强,即使有时很难受也不太愿意说出来。当我们采取措施让他的疼痛略有缓解时,他总是轻舒一口气,说:“好多了。”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在夜晚,他有时会很长时间低头坐在床沿上,默默无语。我知道,他不好受。但是即使重病缠身也不能减弱他对生命的热爱。
在我眼中,父亲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我有幸在他生命的尽头陪伴他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在病榻前他总是问我“某某怎么样了?”“有某某某的消息吗?”这些都是和他工作和生活过的同事和亲朋好友。他还依然关心着他的汽车世界的一切。
在我眼中,父亲是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市场研究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爱好,是他生活绝对的中心。即使在周末,他也常常沉思冥想,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心血来写一份总结报告。他希望踏踏实实地把工作做好。即使后来病魔缠身,他也非常挂念自己的工作,而且时刻抽空了解国内国际大事。他在国内生病期间每天必看的两份报纸是《环球时报》和《参考消息》。
在我眼中,父亲是个善良、单纯而且也很爱国的人。他很愿意相信别人,当他用特有的温和的目光看着我时,我每次都希望能不辜负他的信任。这次让他来德国治病我感觉责任重大,由于当时癌细胞已经全面扩散,他的情况并不太好,虽然在德国的***让他的病情略有好转,身体机能也有所回升,但同时也慢慢出现了癌症的其他并发症。
在癌症面前,德国最好的肺癌***中心也难有灵丹妙药。在这一刻他毅然决定回国,我想他还是觉得在自己的故土上更踏实。在送他回国的那天,我和他道别时轻轻地亲了亲他的额头,希望他能逐渐康复。没想到回国后不久,出现了更多的癌症并发症,父亲的健康状况很快恶化,我立刻赶回国内,和家人日夜守护几天后他就仙逝了。
在护送父亲遗体去太平间的路上,我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强烈的悲痛,从来没有过的无边无际的悲痛,我意识到我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最亲近的人。当我看到父亲仍有余温的遗体被抬进了冷冻格时,希望他不要感觉太冷。这时太平间的工作人员让我们都洗洗手,说这意味着“阴阳两隔”。
我不禁心里一惊,阴阳两界也隔不断我对父亲绵绵无尽的思念,他在我心中永远栩栩如生。即使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父亲想必也会化身为一个树下的少年,低吟浅唱着“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