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是唐诗发展的第二个高峰,在此阶段。诗人们着力于新途径的开辟、新技法的探寻以及诗歌理论的阐发,创作出大量极富创新意味的各体诗歌,展示了唐诗大变于中唐的蓬勃景观。在这极富创新意味的各体诗歌中,以《宫词》为题的诗歌成了当时的一道独特风景。宫词的代表作家当首推王建。王建为中唐人,据说他曾创作《宫词》百首,虽然后人如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赵与时《宾退录》、明杨慎《升庵诗话》、朱承爵《存馀堂诗话》均提出其中杂有他人作品或后人妄补者。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可以猜想王建的《宫词》数量还是不少的。可为一时之代表。其他创作宫词的诗人还有顾况、白居易、薛逢、朱庆馀、张祜等,其影响甚大。虽然学界对于宫词的概念、范畴,历来都有不同的理解,但综观这类诗歌,我们大致可以得出如下的三点基本认识:
从题材来看。宫词主要反映以帝王为中心的宫廷生活,其中兼及宫女的生活;从题目来看,官词并不都以《宫词》而命名。虽然具名而论,《宫词》之名为王建首创,故宋人谓王建《宫词》百首“天下传播,仿此体者虽有数家,而建为之祖”,洪饭《宋文安公宫词跋》中说:“宫词古无有,至唐人始为之。”唐天宠谓“宫词之作,始自李唐”,蒋之翘认为官词“始唐人为之”,钱大昕亦以为“宫词之体,创于唐”,这是就实际以“宫词”为名的诗体而言的。但有些宫怨诗如白居易的《后宫词》、杜牧的《秋夕》等,虽然题目不是《宫词》,然从其内容来看当是写宫中宫女生活的,也应该属于宫词的范畴。
宫词并不起源于中唐,在此之前凡是诗中主要,以写宫廷生活为主的,似可都列入官词的范围,如盛唐李白的《玉阶怨》、王昌龄的《长信秋词》。有学者认为最早的宫词大概可以往前推到汉代,如西汉班婕好的《怨歌行》可算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篇,黄节就在《汉魏乐府风笺》里称其为“后世宫词之祖”。更有甚者将宫词的来源推至《诗经》,如朱彝尊就在《十家宫词》序中说:“《周南》十一篇,皆以写宫之情,即谓之宫词也,奚而不可?然则《鸡鸣》,齐之宫词也;《柏舟》、《绿衣》、《燕燕》、《日月》、《终风》、《泉水》、《君子偕老》、《载驰》、《硕人》、《竹竿》、《河广》,邶、廊、卫之宫词也。下而秦之《寿人》,汉之《安世》,隋之《地厚天高》,皆房中之乐。凡此,其宫词所自始乎?”即以诗歌之内容判定官词这一范畴。
我们认为,尽管宫词围绕宫廷生活写了多方面的内容,但其中最能打动人心的当是抒写宫女不幸生活命运的诗篇,从这些作品中,我们不仅受到强烈的感染,更能从中窥测到古代宫女的命运遭际。如:
“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刘皂《长门怨》)
历代封建帝王宫中美女如云,然而真正能得到帝王宠幸的只有少数几人。正所谓“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白居易《长恨歌》)。因此,描写广大宫女对帝王的失宠怨恨得不到真正的爱情是中唐宫词的一个重要内容。王建的百首《宫词》堪称长庆宫廷生活的“史诗”,除了描写宫中诸种游艺习俗外。写得最多的就是宫中女子的悲剧命运。他用七绝组诗的形式,展现了宫中妃嫔、宫女(包括能歌善舞的教坊弟子)的生存状态,其中不乏尖锐的矛盾冲突,请看白居易之《后宫词》:“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三千宫女燕脂面。几个春来元泪痕?”正因为君恩寡薄,故此导致三千宫女尽泪痕的局面。这泪痕当中分明包含了广大宫女的无尽的怨恨。“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张祜《宫词二首》其一)此诗前两句从空间的闹远与时间的漫长直接透露了宫女之不幸的命运,数字的运用使人触目惊心,深为震撼,同时也使我们不难从中体味到宫女身处其间所积蓄的巨大怨恨。“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在凄楚悲怆的《何满子》的诱发之下,终于痛快淋漓地将这种积蓄了许久的怨愤抒发了出来。这“泪”不仅是对自己不幸身世的强烈表达,更是对造成自己不幸命运的封建帝王的极大怨恨。正如刘皂的《长门怨》所言:“宫殿沉沉月色分。昭阳更漏不堪闻。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元稹《行宫》)
身居宫中,既见不到皇帝,更得不到皇帝的宠幸,因此,日常生活百无聊赖,深感寂寞,是宫女生活的普遍情景。唐代后宫庞大,宫女制度至玄宗朝时已成为一大社会问题:“开元天宝中,宫嫔大率至四万。”普通宫女的数目更大,有“先帝侍女八千人”(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记载。安史之乱后,宫女问题便成为玄宗朝遗留下来的社会问题。玄宗时龙楼凤阁烟柳繁华歌舞升平,但到中唐时已是满目凄凉。“宫花寂寞红”表面写的是花,可实际却写的是人的感受,是身处其地的宫女们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上阳宫中的花开季节,色彩鲜艳,但“红”字前的“寂寞”二字,顿时就产生出强烈的暗示。它使人想到宫花自开自落。想到红销香断。花开花谢又一年,去年花,可以今日红。可是荒凉宫中被长期冷落的宫女包括多数后妃们的青春可是如流水一般去了。不可回转。她们是玄宗时代的历史见证人,她们人官还是少女,而此时已是满头白发。其问的沧桑变迁,个中的辛酸,不言自明。“闲坐说玄宗”这是多么百无聊赖的生活,她们“说玄宗”,说什么呢?无非是红花盛开之季,当年花容月貌,辗转入宫,寂寞幽怨;如今青春消逝,红颜憔悴;闲坐无聊,只有谈论以往而已。再看刘禹锡的《春词》:“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蜒飞上玉搔头。”前两句写宫女新妆下楼,目睹宫门紧锁春光而愁上心头。后两句写她们为驱遣内心的哀愁,以数花来打发寂寞的时光。陪伴她们的只有不时落到头上的蜻蜓。“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薛逢《宫词》)因为日常生活百无聊赖,所以她们便极力打扮自己,以便获得君王的临幸,但最终她们得到的只是“水滴铜龙昼漏长”的漫漫长夜。“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白居易《宫词》),则是更为形象地写出了她们孤苦寂寞。
“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杜荀鹤《春宫怨》)
与现实中寂寞生活相对照的便是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与回忆。“侯门一人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崔郊《赠婢》),在禁闭深严的宫中,无数的宫女被剥夺了自由,她们失去的不仅是人身自由,甚至连说话的自由也失去了,请看朱庆馀的《宫词》:“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它虽然写的是“花时”,却在重门深闭的环境之中,给人以“寂寂”之感。看了上半首诗,也许读者会猜测:诗人之所以使双美并立,大概是要让她们互吐衷曲,从她们口中诉出怨情吧。可是接着看下去,诗人却并没有让这两位女主角开口。读者从“含说宫中事”这第三句诗中看到的,只是一个含情不吐、欲说还休的场面。而且所含之情是什么情,欲说之事是什么事,也没有去点破它。读者也许还会猜测:既然“含情”,既然“欲言”。大概最后总要让她们尽情一吐、畅所欲言吧。可是读到终篇,看了“鹦鹉前头不敢言”一句,这才知道:原来这幅双美***始终是一幅无声的画,而这两位画中人之始而欲言,终于无言,既不是因为感情微妙到难以言传,也不是因为事情隐秘到羞于出口,只是有所畏忌而“不敢言”。那么,其所含之情自是怨情,欲言之事决非乐事,就不言而喻了。再看张的《赠内人》:“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惟看宿鹭窠。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媚眼惟看宿鹭窠”写出了她们对美满爱情生活的向往,但现实中这种爱情只是可望而不可得,由己及物,由此,她们便对失去自由甚至生命的飞蛾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故此急急地以玉钗来扒开红焰搭救火海中的飞蛾。
“在君主专制的历史条件下,士的***治品格,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即是对人民的态度是热爱还是麻木不仁。对专制君主的态度是坚持道尊于君还是愚忠。士人挺立起道德主体,才能具有真正的士的***治品格。”从这个标准来看,我们可以说中唐士子挺立起了道德主体,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社会良知。他们本着对深宫中不幸女子的深切同情。或记载下宫娥失宠后寂寞幽苦的生活,或描写她们压抑、酸楚的痛苦心事,或从侧面反映官闱制度的严苛及其对宫女精神上的摧残。这些都为我们呈现了后宫生活的本来面目――纵观宫女的一生,她们大都没有真正的爱情、没有真正的自由,终身被幽闭在高墙大院,一生大都伴随着无聊与泪水。直至死于宫中,这就是她们普遍的命运。正如杜牧的《宫人家》所反映的:“尽是离宫院中女,苑墙城外冢累累。少年人内教歌舞,不识君王到老时。”佳丽三千。最终结果是苑墙城外累累坟冢中的枯骨一堆。生前寂寞,死后空灵。其无可而又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