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熙宁九年(1076年)冬,作为密州(治所在今山东诸城)太守的苏轼与同僚出城打猎,踌躇满志,情绪高昂,遂作《江城子・密州出猎》以抒心意: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首词从题材、意境、情感直到语言风格都是粗犷、慷慨、豪放的。苏轼完成此词后,十分得意,写信给好友鲜于子骏说,这首词“虽无柳七郎(柳永)风味,亦自是一家,……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与鲜于子骏简》)。这里“柳七郎风味”系就柳永音律谐雅、情致婉约的艳词、俚词而言。柳永(980―l053)年少风流,天性浪漫,常常流连于秦楼楚馆、声色犬马,所听所见尽是软声柔语、红粉翠袖,再加上本身与歌妓的纠结,所以他有不少描写香艳红帐的作品,亦当在情理之中。例如《集贤宾》上片:“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虫虫是柳永在《乐章集》里提到的众多妙龄歌妓中的一位,即虫娘,虽沦落风尘,却“心性温柔,品流详雅”,最得作者喜爱。柳永大胆地颂扬处于社会底层的歌妓的丰姿雅态,公然披露他与她包括床笫之欢在内的爱情生活,颇为一般士大夫所不齿。自宋以来,有不少正统词论家对柳永的艳词、俚词屡有指责,视为“***冶讴歌之曲”而入另册。宋人黄N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虽在卷五收了他的俚词《昼夜乐》(秀香家住桃花径),却特别注明道:“此词丽以***,不当入选,以东坡尝引用其语,故录之。”按,苏轼在《满庭芳》(香サ衽蹋幸用过柳词《昼夜乐》之“腻玉圆搓素颈”句。
话又说回来,傍花买笑、听歌嗅香实乃当时文人、士大夫间平常事,何以柳永词便成了***言浪语,一直遭人白眼?其间的奥秘,在于此类狎玩之事,只可私底下做,不可摆到桌面上来。可这柳永却太直白,硬生生地将文人、士大夫们的这些糗事披露出来,闹得大家都没面子。柳永有一首《鹤冲天》词更为著名: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是诗系青年柳永参加进士科考试落第之作,是恃才傲物的牢骚话(当然也有实话――如以向烟花巷陌寻到意中人而为一大快事),哪知被仁宗皇帝看见了,给记在心头。又一年,柳永再赴京应试,竟然中了;拟出的金榜名单送到仁宗那里审批。仁宗皇帝大笔一挥,将柳永划掉,嘴里还嘟囔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这内幕不知怎么地,后来传到柳永耳里。他便以烂为烂,“日以儇子纵游倡馆酒楼间,无复检约,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引《艺苑雌黄》)“三变”是柳永的原名。景v元年(1034年),柳永最终得以金榜题名。这年他已五十五岁。
柳永一生不得志,登第后做的多是地方小官。但是,无论此前此后,柳永都堪称漫游大家,北到过黄渭,西到过巴蜀,东到过江淮至海,在今江苏、浙江一带停留最多。他的作品最出彩部分都与山水有关。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说他“工于羁旅行役”,便是针对他的山水词而言。他描写江南山水的《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满江红》(暮雨初收)、《望海潮》(东南形胜)等或纡回曲折、纤艳委婉,或大开大阖、色彩飞扬,且不避俚言俗语,圆润流畅,深得大众喜爱而流播四方,甚至传到高丽(今朝鲜)。南宋叶梦得《避暑录语》卷三引从西夏归朝某官员的话说:那里“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
柳永能写俗词,也能写雅词,典型者如《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此词叙写江南萧瑟秋景而引出万般离愁,笔触绵密曲折如涟漪连环,情景交融且层层递进,将故园情人的牵挂、天涯游子的思归,展示得凄婉而深沉,令人一咏三叹!苏轼读过此词,颇生感慨:“世言柳耆卿(柳永字)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赵令畴《侯鲭录》卷七)如此高的赞许,在才高性傲的苏轼那里是很难赠与他人的。当然,苏轼之所以佩服柳永(但却不赞同他的艳词),还在于其性情相通,命运相似――都直率坦诚,豪放不羁;且同为天涯沦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