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风采,深于圣道,亦著乎为文。为文记事精于剪裁,于奇偶参差中见整齐。左氏又精于易、善于书、长于诗、通于礼,更深乎春秋,好鬼神妖梦怪异之事而存之,文辞通达,体例精严,贯一同归,足见风神。感受《左传》的艺术魅力,反复阅读才能得其环中。快读方能得其全神;细读才能究其委曲;跳读可以得其错综的脉络;立身局中或是局外读,才能体味其经营之密笔法之奇。美籍俄裔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说:“我们不能读一本书,只能重读一本书。一个优秀的读者,……只能是一个‘反复读者’”,否则就“使我们同艺术欣赏不无隔阂。”
一、分合皆宜,观水有术
观水有术,况乎文章。《左传》与《春秋》相表里,经纬相错,笔法精严,叙事论断无不精绝。菀其鸿裁者,必定不会遗漏其细节和精髓。左氏的处理,使得《左传》细节充满质感,故事发展的连贯性与纵向的时间感随之增强。
究竟左氏是怎么对春秋时期的史事进行处理的呢?叙事角度、叙事者及其态度等手法不必多说。
行文中,叙事事件活用宾主并行不悖,且用宾为后面事件作张本。叙事时间剪裁由己,清人冯李骅《读卮言》一连列举了二十九种叙事手法“其中有正叙,有原叙,有顺序,有倒叙,……”。其说不免有些繁琐,但其分析十分透彻。在他看来原叙和倒叙就有区别,《左传》文中用了“初”字叙述事件来由的归结为原叙,如:传桓公二年,成师兆乱。而倒叙则如:僖公八年败狄采桑之役,将过去之事提前。埋伏提应变化不穷,有明伏暗伏,伏中有应,应中有伏。有众伏一应,如:传成公二年齐晋之战,写晋克侥幸获得胜利,则处处写齐师不弱。这些伏笔呼应使得故事前后相勾连,承上启下又虚实相合,像人体的各个穴位一样让整个脉络畅通并隐显自如。
体例严整有法,辞令之隽、议论之精、褒贬之妙,皆独运匠心。《左传》中的凡例从公即位、会盟朝聘、伐取入灭战败、卒葬吊赠,到弑君、灾异、狩、郊雩尝等都有严格的体例和用法。下字断语都经考核,自然,《左传》为文记事精切了当,笔法严整。
篇章分合自如,分国可以成篇,纪事本末亦可成篇。有独自成篇者,如:郑穆公兰之死(传宣公三年),邾文公卜迁于绎(传文公十三年)等;有逐时随事连缀成篇者,如:下段即将论述的穆伯之事;有类聚成篇者,如:传文公八年,宋襄公夫人杀昭公之***,司马公子司城荡意诸,一死一奔,是对叙,“皆贵之”,则是以类聚为篇。而且此书会在某些时候对前情进行回顾,如:晋侯使吕相绝秦(传成公十三年)、楚才晋用(传襄公二十六年)等,虚虚实实,因事隐伏,深于篇法,精妙绝伦。
可见《左传》是一张线索气脉灵活的网,体例与史事兼备,诸国与众人并存,事件与事件相勾连,经纬分明。从哪儿都能提起一个完整的脉络,并拆合自如,实得叙事之精髓,这是《左传》异于其他叙事作品的最大特点,也使得《左传》适合于各种读法。
二、以管窥豹,见微知著
《左传》中不乏名篇,也都叙事精妙、气势恢宏、波澜起伏、跌宕多姿。最有说服力的往往不是典型的篇章,而是极为平常的记事,是充满质感的细节。任何不精密的细节都会拥堵其灵活脉络。对细小故事的把握和处理才能真正见出左氏的功力。
就以围绕鲁国公孙敖的故事为例来看:
这则故事发生于鲁文公在位期间,由“传元年。春,王使内史叔服来会(僖公之)葬”提起,以穆伯己氏二子之死终之,似有几分戏谑的味道。从内史叔服善相人顺而转到公孙敖使叔服相其二子。叔服评人字数不多,全无奉承之语,精简扼要,却极关乎事件的发展。“也食子,难也收子。也丰下”,评人下字断语之确,又暗含故事后半部分的发展线索:穆伯奔莒,“鲁人立文伯”(传十四年),是为“也食子”;文伯死后,惠叔立,至“惠叔犹毁以为请。立于朝以待命。许之,取而殡之”,是为难也葬穆伯之身也;“他年,其二子来,孟献子爱之”,孟献子即文伯之子仲孙蔑,是为也“有后于鲁国”。这一节既为公孙敖二子、难之事作了一个铺垫,又为将要发生的事情设置了一大悬念,即传八年公孙敖奔莒从己氏,穆伯又为文章通身之线索,足见左氏为文之密。
“传七年,穆伯娶于莒”一节,“穆伯娶于莒”为事件发生之初,前面亦已涉及二子,此处倒叙仅为事件前后勾连之用,不是事件发生的原因,所以不用“初”字。倒叙至“聘焉”为断,文势由缓趋急,情节渐渐趋于紧凑。再到“自为娶之”为一关戾,刹住上段,由初时相好突然转到“仲请攻之,公将许之”,文势大变,似有不可遏止之势。惠伯谏文公,又将此势勒住,谏言之中三“寇”字三“乱”字,前一“乱”一“寇”作出区分;中一“寇” 一“乱”,写出乱不及人而害己;后一“乱”一“寇”,说尽内乱实是启寇之祸端。由顺转逆,顺逆而下,公止之,使惠伯成之,文势也由急转缓。顺逆相转之处全用“之”字作关键,共用了十一个“之”字,牵上搭下,功用不同,条理清晰,率尔成章,无斧凿痕迹。杜注说:“为明年公孙敖奔莒传。”可见,本段在埋伏笔的同时又写尽穆伯的勉强。
“传八年。穆伯如周吊(襄王)丧,不至,以币奔莒,从己氏焉。”此节虽短,却牵前启后,为全文之关戾。左氏用一虚笔,穆伯奔莒,不实写声己之怨,为下文“声己不视,帷堂而哭”埋下一条隐线。
“传十四年。穆伯之从己氏也”一节,承前“从己氏”,全用顺叙之法,叙述穆伯生还之事,暗伏明年死归丧还之事。“生二子于莒”启后二子来鲁之事,“鲁人立文伯”明应“也食子”,“之子弱”为后面孟献子的出现作明伏,“卒于齐”及“请葬”又分别为齐人为孟氏谋归丧和葬事暗伏。二求复一卒三请,对应一使无朝一许复一弗许,若以正反为喻的话,文势可比作:正(穆伯生二子于莒而求复,文伯以为请,襄仲使无朝。)反(三年而尽室以复适莒。)正(穆伯请重赂以求复,惠叔以为请,许之。)反(卒于齐,告丧,请葬,弗许。),自成片段,跌宕起伏,前后勾连,方法不一,变化无穷。
“传十五年,齐人或为孟氏谋”一节述穆伯因齐之谋、赖亲之力得以死归之事。“齐人或为孟氏谋”暗应传元年文公初立之时,穆伯如齐始聘。“惠叔犹毁以为请。立于朝以待命”明应“难也收子”。“取而殡之”、“葬视共仲”本应相连,中间却插入了解经之语“齐人送之。书曰:‘齐人归公孙敖之丧。’为孟氏,且国故也。”左氏篇末解经者甚多,而在叙事中间加入解经者亦不少,如:
僖公二十六年:“公以楚师伐齐,取谷。凡师能左右之曰以。置桓公子雍于谷……”
此种结构主要是为前面的字或事作解说,连经驾叙,以断为连,娴熟之处旁人不可及。“声己不视,帷堂而哭”照应传八年从己氏,实写声己之怨,又为后面“襄仲欲勿哭”暗提同怨相比为目。惠伯亲亲之道始终如一,常用数语劝善且极富文采:
“丧,亲之终也。虽不能始,善终可也。史佚有言曰:‘兄弟致美。’救乏、贺善、吊灾、祭敬、丧哀,情虽不同,毋绝其爱,亲之道也。子无失道,何怨于人?”
美言与谏言,相对而言,宾为主用,又能交错而行。与传七年谏君平成穆伯襄仲之处呼应,使得该事血脉全身贯通。由是,襄仲“帅兄弟以哭之”,一“帅”字点出前面襄仲欲止群兄弟,使勿哭也。曲终又预叙己氏二子之死,直应前面二子之生,文中又设置一悬念“或谮之曰”,“或”是襄仲?二子以礼死,是其结局,亦所以结束己氏之事。本节由三“亲”字两“兄弟”两“爱”字贯通,首尾相映,荒唐之中又含兄弟之情、亲亲之义的教化,《左传》之文又善于垂戒矣。
学博才长,为文自得其。善观书者观其细,细微之处耐人寻味捉摸。《左传》看似极乱却极整,每篇可散落在不同时间,小片段又可合成单篇,篇与篇之间又可相连,而条理皆具、气脉不断,这是其独特艺术魅力所在。鸳鸯绣出从君看,看者须有心识其法,方能渡得《左传》的金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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