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潇洒倜傥,放浪不驯,其狂士之名流芳其世,名垂千古。或评价其曰:“雅资疏朗,任逸不羁。”或曰:“为人放浪不羁,志甚奇,沾沾自喜。”或曰:“弱居痒序,漫负狂名”,或曰:“疏狂玩世。”或曰:“狂士标格,才子声名。”名符其实。唐寅狂放之事众多。时与狂生张灵为伍,“纵酒放怀”;时与李白肩比,曰:“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时而,乘醉涂抹丹青,换取生计;时而假道募金,召妓畅游……
别林斯基说:“诗人创作活动的源泉是从他的个性里表现出来的那种精神,他的作品特色及精神应该在他的个性里求得初步解释”,正如别林斯基所言,唐寅确实把他狂傲不羁的性格转化为随心所欲、随性而发的诗歌创作,并使得诗歌与品性达到了高度统一。清人顾复评价唐寅绘画曰:“每每借画而矢诗遂歌,以泻其抑赛不平。千古而下,观其画,读其诗者,莫不骨腾肉飞,而代为之悲不幸也。”尽管唐寅的绘画中存在工整规矩一路,但也存在着大量放逸泼墨之作。从某种意义上讲,唐寅的绘画内容与绘画风格与其狂傲之性格还是相吻合的。
然而,唐寅的书法是否也像其诗文、绘画那样足以彰显其狂傲之性格呢,回答是否定的。究其原因,恐怕与其内心深处蕴藏的儒家思想与取法的局限性有很大的关系。
一、儒家之志内化于书
提到唐寅,学者往往关注其放荡不羁的性格与出仕无为的情怀。事实上,获得功名、名垂后世一直是隐藏在唐寅内心深处割舍不断的士大夫文人情结。
唐寅出身商贾,其父辈遵循“四民之业,惟士为尊”的社会认同,希望唐寅能够夺取功名,光耀宗族。然少时的唐寅并无强烈的功名之心,与“狂生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后经祝允明劝诫,方勉强允诺,曰:“明年当大比,吾试捐一年力为之,若弗售,一掷之耳。”
虽然,唐寅是在家长、朋友的规劝下走上科考之路的。然狂傲聪慧的唐寅一旦决定参加科考,就怀抱凌云之志。他在《夜读》诗中曰:“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又曰:“计仆少年……皆欲以功名命世。”如此看来,唐寅已经开始梦想一天能够“宫袍着处君恩握,遥上青云到木天”。并自信能够“一朝欣得意,联步上新华。”不料却因科考舞弊案牵涉进去,葬送了自己美好的前程。案发后,唐寅惆怅不已,写诗曰:“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
痛定思过,调整自我。既然不能成为一方之仕,若化灾祸为力量,转化为福,也不失为另一种精彩的人生。唐寅感叹曰:“窃窥古人,墨翟拘囚,乃有薄丧;孙子失足,爰著兵法;马迁腐戮,史记白篇;贾生流放,文词卓落。不自揆测,愿丽其后,以合孔氏不以人废言之志……叙述十经,翱翔蕴奥,以成一家之言。”唐寅最终真的成就一家之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始终怀抱的文人士大夫留名青史的人生理想。
事实上,即使在唐寅无奈游戏人之时,还在内心深处隐藏着儒家正统观念的。他在诗曰:“学仙学佛要心术,心术多从忠孝立。惟孝可以感天地,惟忠可以贯金石。”又曰:“仰天愿祝吾皇寿,一个苍生借一年。”
唐寅书法中所表现的笔法讲究、结体严紧似乎在诉说着儒家思想所要求的纲常伦理,唐寅选择赵孟兆页 作为自己书法面目的基调与明代朝阁所要求的台阁书风相一致。如果说彰显于外的唐寅的狂放性格与出仕思想与他的诗文绘画相吻合的话,那么,隐藏与内的唐寅儒家思想与内心矛盾恰恰与其书法向对应。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唐寅把儒家思想内化为书法创作。这也是唐寅书法不狂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取法之体决定其样
古人云:“取法乎上,方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尽管,唐寅早年曾书学《圣教序》,后摹学唐宋,但影响唐寅书法最深的还是元代赵孟兆页。虽然,就书法本身而言,我们承认赵孟兆页 为历史上留得住的书法家,但其书法风格的简化妩媚之特点决定了跟随者终难脱习气。正因为如此,王世贞评唐寅书法曰:“伯虎人吴兴堂庞,差薄弱耳。”除了唐寅取法不高之外,影响唐寅书法不能够狂放的主要原因之一还在于其取法不广,特别没有在草书上狠下功夫。草书作为艺术重要书体,最能表达个人的性格特征。
关于唐寅的取法问题,不妨与吴门书派的祝允明、文徵明做一比较。祝允明不仅深悟晋唐书法之神韵,而且涉猎草书,达到了一定的高度,王世贞《艺苑卮言》介绍说:“京兆(祝允明)楷法自元常、‘二王’、永师、秘监、率更、河南、吴兴,行、草则大令、永师、河南、狂素、颠旭、北海、眉山、豫章、襄阳靡不临写工绝,晚节变化出入,不可端倪,风骨烂漫,天真纵逸,真足上配吴兴,他所不论也。”又如欧大任所云:“历代书家擅名者,诚未能兼备各体者也……枝指生独妙兼诸家,诚为我朝第一。”文徵明如同祝允明一样,取诸百家,终成造化。王世贞《艺苑卮言》曰:“(文徵明)书法无所不规,仿欧阳率更、眉山、豫章、海岳,抵掌睥睨,而小楷尤精绝,在山阴父子间。八分入钟太傅室,韩、李而下,所不论也。”又曰:“(文徵明)少年草师怀素,行笔仿苏、黄、米及《圣教》,晚岁取《圣教》损益之,加以苍老,遂自成家,惟绝不作草耳。”
祝允明性格豪爽,疾恶如仇。他在书法学习中找到了发挥自己真性情的书体,并最终达到了人书的高度统一,文徵明性格内向,文静而严谨。他虽也涉猎过狂草,但终究与其性格相背,故转向小楷与行草书创作,也达到了人书的相应吻合。而唐寅虽性格狂傲,放荡不羁,然面对不能够尽兴的行楷书,其狂放性格也显得苍白无力。尽管他也试***随性涂抹,但书法毕竟受体式之限。这也是唐寅书法未能展现其狂放性格的另外原因之一。
三、书法遗存突出其工
唐寅书法为画名所掩,其书法传世较少。就现存唐寅的书法墨迹来看,唐寅的学书过程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30岁之前取法赵孟兆页,其书法用笔秀丽简洁,结体端庄妩媚。第二阶段为科场被黜后的30岁至40多岁,其书法上溯唐人,用笔提按顿挫,结体方正硬朗。第三阶段为人生的最后十年,其书摹习米芾,用笔厚重圆转,结体疏朗伸展。不管唐寅书法如何转变,始终没有转变其工整之风。其遗存代表作有《自书联句诗》、《落花诗册》、《自书诗卷》、《自书词卷》《书画临川序》、《漫兴墨迹》等。
唐寅第一阶段书法风貌的代表作可以在其绘画题款中随意找到,其中如《吴门避暑诗》、《三绝卷》、《事茗***》、《梅花***》等上的楷书题跋。需要说明的是,唐寅在科场被黜后也曾经多次以赵体书风进行创作,尽管,从时间上看,唐寅书风进入下一阶段,然就风格而言,此类赵体书风不能归为第二阶段,应为第一阶段。
《自书词卷》是唐寅第二阶段书法变革的代表作之一。此书卷似用硬毫笔书之,其笔法精到,提按顿挫,直接唐人法度。结构以赵体为基础,变圆转处为方折,使之严谨硬朗。此卷用墨极为讲究,干湿浓淡,变化自然。整体来看,其书法风格俊秀劲骨,浑然天成。赏唐寅之《自书词卷》,似乎看到了唐寅被黜后的小心与谨慎,本为自信、狂妄、放逸的唐寅不见了。应该说,这是唐寅反思人生、反思自我的结果。书法作为表达情感的艺术,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唐寅此时的心境。
《自书词卷》是唐寅晚年书法巅峰期的代表作之一。卷中有“逃禅仙吏”一印凸显出唐寅看破尘世,无心仕途,淡泊逃逸的心境。此卷用笔简洁厚重,不拘细节,结体伸展疏放,斜式长形,其整体风格沉着痛快,逸气满怀。更有意思的是,因为无拘无束,还出现了错字、重字、漏字和改字。此时的唐寅已大彻大悟,随遇而安、随心苟活而已,其书法的恣意舒展恰恰是这一时期唐寅心性的侧面表达。唐寅去世后,景D为唐寅《自作诗卷》作跋曰:“子畏此书亦工,但不久溢游。此盖其绝笔耳。”徐充也在卷后题跋曰:“此卷书姚舜承者,皆得意之作尤超逸可爱,惜负才盘郁,胸中忽忽,法摅流衍,犹天马御,不可范以驰驱,故适意吟醉。景D所谓之“工”是唐寅书法的基调,徐充所谓之“超逸”是在工整之上的舞蹈,无论怎样,唐寅的书法还没有达到狂的地步。
结语
艺术风格与性格特点并非完全吻合,且不可死拉硬扯,强制对应。显露于外的性格并非能够代表真实的内心世界。唐寅性格与诗歌、绘画、书法关系的错综复杂为那些扬言“唐寅书法是其狂放性格的表现”的专家们敲响了警钟。唐寅书法虽没有像他的诗文、绘画那样达到一定的高度,甚至还遭到了一些微词,然唐寅依旧是历史上留得住的书法家。作为当代书法学习者,必须辨证地看待历史给予唐寅书法的微词,并从中借鉴。从王世贞评价的“伯虎人吴兴堂庞,差薄弱”到张宗祥认为的“唐解元自赵出,而逼近院体,姿重骨弱”中,我们应该领会出取法赵孟兆页书法的注意事项,从而避免重范同样的毛病。
(作者单位:湖州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