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格非,中国当代实力派作家,清华大学教授。1987年,发表成名作《迷舟》。1988年发表的中篇小说《褐色鸟群》,曾被视为当代中国最玄奥的小说。代表作有《欲望的旗帜》《塞壬的歌声》《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等。曾获“2004年度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杰出成就奖”“2004年度长篇小说排行榜第一名”“第二届21世纪鼎钧双年文学奖”等奖项。其作品已被翻译成英、法、日、意等多国文字。
小说梗概
《春尽江南》是格非探索中国社会百年来知识阶层情感历程和精神嬗变系列三部曲的第三部。前两部分别是《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时间着眼于民国初年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而《春尽江南》则将视点延伸到了当下的中国。小说中,通过对诗人谭端午和律师庞家玉(原名李秀蓉)夫妻俩及周围诸多人等近20年的遭际沉浮和处于现实旋涡中的灵魂挣扎的摘写,把现代中国华美璀璨的外衣脱下,在直抵内心隐秘的冷静凝视中,时代之于灵魂的削骨之痛无情出来。
选段导读
这个世界最可怖的事情,就是你看到了“真实”。
这是在读完《春尽江南》后,我的第一感受。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我们,总在不停地追问:事实是什么?真相是什么?但是,当真相确凿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却踌躇了,畏葸了,我们本能地不愿承认它,因为我们知道,一旦承认了,就宣判了我们的死亡。原因很简单,我们自己正是这“真相”的始作俑者与合谋者。机关算尽,自己却陷入了无以自拔的恐惧和噩梦中,即使不必像王熙凤般草席裹尸,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春尽江南》的色调是灰暗的,从没有见一块甚至是星点的湛蓝,用主人公端午的话来说,就是“雾霾”,天空、城市、旷野、江河,乃至人们的生存交往,无不笼罩在这种雾霾当中。而更为可悲的是,“所有的人对它安之若素”,因为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成了雾霾本身。端午是如此,他对19岁少女――秀蓉的背叛,便是时代“雾霾”的初步显现,那个充满激情和理想的诗人端午已开始蜕变为被动接受浮糜时代的落伍者。秀蓉亦是如此,在遭到端午抛弃后,她那颗纯净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心随之死去,她将名字从“李秀蓉”改为“庞家玉”正说明这一点:秀蓉,秀外慧中,如出水芙蓉,主气质,尚诗意;家玉,小家碧玉,已成俗体,主物质,尚功用。无怪乎端午感慨“秀蓉在改掉她名字的同时,也改变了整整一个时代”。因此,他们一年之后愚人节那天的重逢以至结合,与其说是难舍旧情,毋宁说是这时代的产物,是时代跟他们开了一个可大可小的玩笑。
时代的玩笑远不止于此,王元庆、徐吉士、陈守仁、绿珠、唐燕升、徐景阳……他们在不断地追赶时代的步伐或随时代而亦步亦趋,却也因时代而陷入整体的覆亡和沦丧,无一幸免,或成为肉体的“牺牲”者,或成为灵魂的“牺牲”者,但牺牲的本质却有高度的一致性,即没有任何价值,这才是牺牲原初的意义――死亡。如果我们还足够清醒的话,应该晓得:我们也在其中。
小说第三章,端午的顶头上司冯延鹤对人的分类虽简单,却道出了我们不忍面对的真相,就是:“所有的地方都在被复制成同一个地方,所有的人也都在变成同一个人,新人。”尽管诸如王元庆、庞家玉、绿珠,还包括似乎在冷眼旁观的端午等人,心里尚残存着一丝“纯洁和宁静”的希望,但他们都最终败下阵来,不得不面对这“白蚁蛀空了莲心”的结局。
这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说过的一句话:“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如此说来,《春尽江南》讲述的就不应是悲剧,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喜剧了?!小说中徐景阳说得好:“说到底,就是一个Game而已。”
还是让我们重新回到原点,回到时间的最初,听听那“睡莲”的声音吧――
……仿佛
这天地仍如史前一般清新
事物尚未命名,横暴尚未染指
化石般的寂静
开放在秘密的水塘
呼吸的重量
与这个世界相等,不多也不少
选段部分,家玉嫌孩子若若贪玩,在班主任老师的极力怂恿下,放走了与若若朝夕相伴的鹦鹉。孩子为此病了好几天,烧才刚退,又得去学校补课。这天,家玉和端午目送若若上学并确认孩子已到学校后,才放下心来,不想……
选段精批
到了中午12点半,若若还没回来。
家玉开始挨个地给同学家长打电话。“戴思齐的老娘”告诉家玉,差不多12点10分,她亲眼看见若若和戴思齐骑车进了小区的大门。当时,她正在小区的菜场买菜。听她这么说,家玉一直紧皱着的眉头,才算舒展开来。可是他们一直等到1点钟,也没有听到期盼中的门铃声。家玉总是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既然他已经回到了小区,怎么这么半天还不见他回来?
担心害得她喋喋不休,自问自答。
夫妻俩决定下楼分头去找。
端午把小区的各个角落找了个遍,连物业二楼的美发店和足疗馆都去过了,还是没有见到儿子的踪影。最后他来到小区的中控室,家玉也已经在那里了。在家玉的坚持下,小区的保安调出了中午前后大门的监控录像,一帧一帧地慢慢回放。很快灰暗的画面中,出现了儿子那鼓鼓囊囊的背影。和胡依薇(即“戴斯齐的老娘”)说的一样,若若和戴思齐骑着自行车,并排进了小区大门。儿子在拐入一条林荫小路时,还跟戴思齐挥手告别。
保安安慰他们说,既然他进了小区,那就绝对不会丢:“是不是去同学家玩了?你们再找找?”
出了中控室的大门,家玉忽然对端午道:“会不会在我们下楼找他的这工夫,他已经到家了?说不定这会儿他正在门口的石凳上坐着呢。”端午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一路小跑来到了单元门口,又一口气跑上六楼。楼道里仍然空空荡荡。
家玉是个急性子,她不安地朝端午瞥了一眼,掏出手机就要报警。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小区的一名保安“咚咚”地跑上楼来,喘着气对他们说,在小区后面变电房边上,远远地站着一个小孩:“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家的,赶紧过去看看吧。”
他们跟着保安下了楼,一路往西跑。小区修建时开挖地基的土方和建筑垃圾没有及时外运,在小区后面的空地上堆了一座土山。后来又栽上了杨树和塔松,并在那儿修建了一个变电房。那儿紧挨着伯先公园的旱冰场。
端午和家玉绕过小区后面的一片竹林,一眼就看见了儿子的那辆自行车。在高高的土山上,若若站在变压器下面,正冲着伯先公园的一大片树林“嘘嘘”地吹着口哨。
他还在向那只鹦鹉发信号。
小区的围栏外面是一条宽阔的河道,河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在阳光下闪耀着碎钻般的光芒。对岸就是伯先公园的石砌院墙。几棵大杨树,落光了叶子,枝条探出墙外。端午隐隐地看见树梢上有一个绿色的东西。若若一面吹口哨,一面往树上扔石子。可是,他根本扔不了那么远。
“佐助,回来!”
儿子跺着脚,哭喊声听上去哑哑的。端午爬到土山上,走到儿子身边,朝那灰灰的树梢上看了看。
哪里是什么鹦鹉?分明是被风刮上去的一只绿色塑料袋。
家玉蹲在地上,抓住儿子的小手,喃喃地道:“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把鹦鹉放走……”
若若看了看她,又转过头去,看了看那棵老杨树。他还在犹豫。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终于把脑袋埋在家玉肩头,抱住她的脖子,大哭起来。
看着伯先公园里那片空阔的人工湖面,端午悲哀地意识到,若若的童年,他一生中最有价值的珍贵时段,永远地结束了。
“挨个”“亲眼”“一直”“期盼”“总是”,这些词的运用各有侧重。“挨个”表示一个也不放过,以免漏掉任何人;“亲眼”说明“戴思齐的老娘”所言确凿无疑;“一直”“期盼”则凸显了夫妻生怕孩子出事和盼望孩子归来的急迫性;“总是”表明家玉心中的忐忑不安始终存在,且因“戴思齐的老娘”的话而有所加重。
从担心到决定寻找之间,来不得半点迟疑,所以这里没有废话,语言也变得简单而明快。
由于画面灰暗,所以必须从模糊的外部特征上确定儿子的影像,用“鼓鼓囊囊”既贴切,又符合生活常识。
“一路小跑”“一口气”,急切之情,可见一斑。
“瞥”,这个动词用得好,短平快,既有征询丈夫意见的意思,又反映了她急不可待,准备自作主张报警的微妙心理变化。
前文提到“变电房”,这里必须对此做出交代,否则会显得行文突兀,给读者造成阅读障碍。
这里的叙述开始舒缓下来,并加入景物描写,节奏明显慢了很多,原因有三:一是,看到自己的孩子安然无恙,夫妻俩一直揪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视域自然随之增大;二是,通过若若寻找鹦鹉行为的特定环境,突出孩子的孤独、伤心和无助;三是为下文若若错将塑料袋看做鹦鹉的失望作铺垫。
“佐助”是若若给鹦鹉取的名字。
与前文“端午隐隐地看见树梢上有一个绿色的东西”相呼应。
由将绿色塑料袋误认为鹦鹉到不愿相信妈妈说的话是真的,再到不得不相信鹦鹉已经永远离开了他,若若对鹦鹉的不舍和眷念就表现在这慢镜头的一举一动中。
此处借助若若父亲端午的所思所想,起到总结全篇、升华主题的作用。
【写作延伸】
1.任何写作都有一个“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生活中见到的每一个物件,每一处环境,发生的每一件事,甚至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成为我们写作的资源和素材。因此,在日常生活中一定要多加观察,尤其是要思考人物的行为体现了怎样的心理变化。其次,在确定写什么后,一定要详加琢磨“怎么写”的问题,怎样行文,才符合生活的逻辑,才能够很好地抓住读者的心。选段内容无疑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极佳的范本,全文紧紧围绕寻找丢失的儿子展开,将若若父母的急切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让读者从一开始就绷着一根弦,直到儿子出现在夫妻俩的目光中时,才由急而缓,放慢节奏。而其中对孩子父母的急切心理及若若伤心、无助的心理表现并非直接用心理描写,而是述之于语言行动,这样会显得更形象,更直观,更有画面感。当然,这并不是说不能用心理描写,但必须根据所叙述事件本身来决定取舍,切忌一刀切。
2.选文的最后一段应该是最出彩的地方。这句富有哲理的话应该由谁来说,怎么说,都是很有讲究的。设若作者自己来说,就破坏了整个叙述的整体感,显得唐突;而让作为律师的家玉说,又不符合她的文化修养和性格特征。所以,让既是诗人又爱读书和思考的端午来说,就再合适不过了。另外还有“怎么说”,这就涉及到整篇小说的问题,揭示当下社会价值的陨落和精神的虚无,是小说欲***表达的主题之一,所以通过一个孩子在时代重压下童心过早泯灭的事实佐证此主题,便是不可缺少的一环。之所以这样表述,也是想着重强调:若若的成长也是从“最有价值”到“无价值”的过程,这种悲哀的结局不可逆转,与成人世界的“无价值”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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