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弘一大师(1880-1942)
近代艺术家和佛学大师。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早期启蒙者,他在音乐、戏剧、美术、书法、哲学等各领域中都有卓越成就。1918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出家,法号弘一,成为一代高僧。
叔同先生:
您好。人们通常称您为弘一大师,但我更喜欢呼您“先生”,您俗世的名字,烟火中有冉冉的清寂,温暖、平易。在我们这个“大师”满街走的时代,还是称呼您先生更踏实也更庄重。
先生,现在距离您去世已经过去了七十年,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眼花缭乱的变化。在我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四大佛教名山正忙着上市圈钱,部级贫困县(河南鲁山)投资近两亿元,建起了世界最高的大佛。大师们出入豪宅和高级饭店,宝马香车,偎红倚翠,在电视娱乐节目里走秀,而神州到处依旧有看不起病等死的穷人。您可能想象不到,在这个时代,您居然拥有了众多的粉丝。书店里,您的书和林徽因、纳兰性德、仓央嘉措摆在一起。都市的小资男女们,当您是情僧,是情圣,是人间不知几月天。如果您看到,一定会苦笑不已吧。
您在世时便备受争议,死后更是争议不断。人们把您的出家与王国维自沉、周作人附逆,并称为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三大谜案。关于您出家的原因,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说您是因为破产,有人说您是因为失恋,有人直接说您精神有问题,却很少有人相信这是一次主动出击,一次奋力的精神突围。
您的出家之所以令人震惊和费解,首先是因为您出家前后形象反差太大,判若两人。在成为弘一法师之前,您是翩翩贵公子,是“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才子,是花丛征逐、乐在声色犬马之上的名士,是中国现代话剧、音乐、美术的先驱,是两个男孩的父亲和两个女人的丈夫……舍此万丈红尘而入空门,可谓惊世骇俗,震古烁今。世人争说李叔同,多是因为您的传奇经历,特别是前半生风流倜傥,容易引起人们八卦的兴趣。而那些,却是您在世时即已否定的——“多涉绮语,格调亦卑,无足观也。”
您出家那年(1918年),正是的前一年。就在您出家前后,鲁迅写出《狂人日记》,开始振聋发聩的呐喊。胡适发表《建设的文学***论》,呼吁“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在《新青年》杂志上大谈只有“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才能救中国。同样在这时期,一战结束,欧陆百废难兴。梁启超巡游西欧归来,鼓吹西方文明已经破产,要以东方文明拯救世界;发表《庶民的胜利》和《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大力宣传十月***和马克思主义……
正是风云际会的大时代、大舞台、大人物、大制作,而您这个中国最早的话剧演员,却静静地退到了幕后,远远地走出了时代的剧本。像您另一个名字“成蹊”所暗示的那样,您选择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蹊径。在时代进步的潮流中,您可谓是一退千里。您出家时,曾有一位北京的老朋友写信劝告:“听说你要不做人,要做僧去?” 吴稚晖亦说过“李叔同可以做个艺术家而不做,偏去当和尚”的话。您的老朋友柳亚子对您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您消极避世,弥足可惜。
可我知道,年轻时的您曾是何等的壮怀激烈。1898年6月,光绪帝从康有为、梁启超颁布“明定国是诏”诏书,行变法维新之议,当时在辅仁书院读书的您已受新学影响,认为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自存,对维新运动发自内心拥护,并刻有“南海康君是吾师”的印章。但是很快,的惨烈流产使您陷入失望中,您举家南迁,避祸沪上,“江关庾信,花鸟杜陵”,“千秋功罪公评在,我本红羊劫后生”是您劫后余生的心灵写照。
1908年,您东渡日本留学之际曾作《金缕曲?别人好东》抒怀:“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行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画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众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那时是何等的豪迈。
数年之后,辛亥***胜利,中华民国临时***府在南京成立,举国一片欢呼,您也曾以为自此中华光明无限,写下“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满江红》)的豪迈诗篇。没想到,打倒了一个皇帝,更多的皇帝出来了。袁世凯窃国在前,张勋***于后,《临时约法》沦为一纸空文,“民国”徒有虚名。但见***阀连年混战,生灵涂炭,与旧世界别无二致,三界火宅,犹不可脱。眼见成住坏空,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直至化为灰烬。您渐由“度群生那惜心肝剖”的激烈转向博爱群生、普及物类的平和清寂。
先生,他们误解了您,他们以为出家即是消极避世,不知道学佛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所能为。他们不理解救世莫如救心,您是不忍见黎民沉沦业海,乃发愿借菩萨力普度众生,遂以苦行作世间风范,以出世来成全救世理想。像您在《佛法十疑略释》中写到的那样:“空者是无我,不空者是救世之事业。虽知无我而能努力作救世之事业,故空而不空;虽努力作救世之事业,而决不执着有我,故不空而空”。
您出家不曾只管自己念佛,不闻苍生疾苦。特别是国难当头之际,强烈的家国情怀更是被激起。“念佛不忘救国”、“殉教应流血”,您随时准备为爱国护佛舍身成仁。您处处以慈悲为怀,以护生为念。创作编辑《护生画集》,劝人从戒止杀,护生护心。写字写到“刀”部,竟因“刀部之字,多有杀伤意,不忍下笔”。每次落座,都要先把竹椅摇一摇,以提醒椅子里可能有的虫子逃跑。临终前,更是嘱咐身边的人将盛满水的四只小碗,填在自己身后龛的四角,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先生行将大去,视皮囊如敝屣,却对渺小的蚂蚁的生命念念在兹。“如我心者,终不发生一念之意与一蚊一蚁而作苦事,况复人耶!”(《华严经》)先生慈悲若此,令人动容。
文人皈依佛门,习禅者居多,因其讲求顿悟,修行相对自由,不那么辛苦,最宜满足失意者“狂来说禅,悲还说梦”(龚自珍语)的寄托。直到今天,到处可见装神弄鬼的野狐禅、花天酒地的肥和尚、大字不识几个的“高僧”。而您却独独选择了孤寂坚硬,八百年来多少人望而止步的律宗,以戒为师,终身苦行,终成一代宗师。您不当住持,不蓄弟子,勤俭习劳,恪守衣不过三,过午不食的古训,一件袈裟、一把雨伞穿(用)几十年。这种自律到近乎自虐的精神,正是我们这个甜点时代稀缺的盐。
崇拜您的人将您当成完人,而我知道您的内心充满罪感。您不是康有为、谭嗣同那种以天下为己任,以己为天下之楷模的过量英雄,相反对自己极其不满,总认为自己罪孽深重,无足挂齿,“一事无成,一钱不值”。您常说,“应看一切人皆是菩萨,唯我自己是凡夫”,“要看自己是擦桌子的布”。这种对自己体无完肤的批判,在您的文字中比比皆是,触目惊心。读到这些,我每每感觉羞愧难当。
先生,您可能不知道,文人与知识分子的堕落和犬儒化,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标准性的风景。学术和良知都尽可拿来出卖,欲望成为唯一指路的“信仰”。我们习惯了对自己宽容,对别人苛刻,习惯了批判社会的同时自我美化。我们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不相信,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我们埋头造业,不管身后洪水滔天。甚至一边为虎作伥,一边烧香拜佛。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之中,如同行尸走肉,任凭虚无吞噬心灵。人类在这个末法时代沉沦得更深了,甚至懒得觉醒,懒得有得救的心情。这是何等恐怖的地狱景象,悲夫!
记得当初五四的狂潮散过,***的转而做官,呐喊的归于彷徨。您的学生曹聚仁黯然写道:“近来忽然从镜子里照见自己的灵魂,五四的狂热日淡,厌世之念日深,不禁重复唤起李先生的影子。”今天,我们尤其需要您这面镜子来照一照。于面目全非中痛哭流涕,发真忏悔,生大慈悲,然而勤而行之,自度度人。惟其如此,我们这个世界或许还有救。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您的《清凉歌》正从遥不可及的远处传来,慰藉这浮躁世心。您曾说过“去去就来”,您不舍众生,必发愿重来。期待人间再闻您的狮子吼!
先生,掬一捧万川之水,伏维尚飨!
瓦当 拜
2012年7月21日夜
瓦当 1975年出生,作家、出版人、大学教师。
著有《慈悲旅人——李叔同传》,长篇小说《漫漫无声》、《到世界上去》,中短篇小说集《多情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