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鹤楼上,李白向孟浩然介绍了越地的绝佳风景和白皙美女,而孟浩然情不自禁向李白推荐了家乡的云梦泽。气质相投的信任感使李白选择了奔赴云梦泽,期待取得躲避风头和陶冶性情的双重效果。
公元730年左右的开元盛世,一个叫李白的年轻诗人在黄鹤楼告别友人,去地处湖北的云梦泽修身养性。
这种修为在他不是初次。出川之前,他自称曾在峨眉山学道,取得了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必须资历。但因为修身日浅,在游历江浙时犯了铺张浪费和处处留情的错误,使他在到达荆州之时一穷二白,不得不以过于自大的言辞向当地大佬韩朝宗毛遂自荐,不久就尝到被人举报行为不检点的苦果,不得不自己认错为“可笑畸零之人”,颇有“打碎牙齿肚里吞”的委屈。时代风气之下,受此挫折,李白需要暂时退出社交圈,找一个高尚地点修身养性,注销品行纪录,重获入世资历。李白选择了云梦泽,这是一个不寻常的选择。
不同于前代诗人骆宾王隐居的终南山或者陶渊明躬耕的庐山脚下,云梦泽在传统中并不是一个陶冶情操之地,反倒与之事有着某种关联。云梦泽名头最早出现在《尚书・禹贡》。地处江汉之间,由两条大江穷年顶托往复而成,虽然与前述高尚脱俗之地同样出白天地化育,却由于陂陀纵横的卑湿形态而指向道德亏欠或放纵。在华夏“地大物博”代言人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二赋中,子虚先生赖以自夸的云梦泽虽然地方九百里,虎兕鱼龙繁复出没,却仍然在齐蜀之后叨陪末座,更谈不上和天子的园林上林苑相比。而楚王田猎其中也远不是可以和天子巡狩并论的正经事业。
秦楚之争以楚国的失败落局,有着山鬼、神女这样浪漫角色的楚文化也被渲染上了的色彩,楚王田猎其中的云梦泽,更隐隐沾染上了亡国的嫌疑。因为细行刚刚遭受攻讦的李白,却偏偏选择了这样的一个地方去重建名誉,不能不使人疑心是受到了他刚刚在黄鹤楼告别的忘年交孟浩然的鼓动。
孟浩然此行是在京城落第,留下一首诗告别了王维而去江淮一带散心的,但他一直对家乡山水有私心。孟浩然的家乡是在江汉平原上的襄阳,邻近上古云梦大泽泛泛之地。黄鹤楼一别,遍游江浙山水之后,孟浩然写下诗句说,襄阳的山水之美胜过著名的会稽。随后补充说明,主要景点是云梦泽和武陵源。后者离襄阳远了点,真正夸奖的还是生养他的云梦泽。
这在他更早时在洞庭湖上书丞相张九龄谋事的诗歌中已有表示。那首号称盛唐气象的诗歌中,孟浩然以家乡云梦泽的气势和眼前八百里洞庭湖的波澜壮阔对比,以羡鱼之情委婉表达自己想找个事做。从地质史上看,后者原是前者的附庸。在这些乡土诗歌中,云梦泽不是卑湿和道德可疑的渊薮,而是它天生的那个样子:浩瀚包容,气象万千,恰如张丞相的人格魅力。可以猜想在黄鹤楼上,李白向孟浩然介绍了越地的绝佳风景和白皙美女,而孟浩然情不自禁向李白推荐了家乡的云梦泽。气质相投的信任感使李白选择了奔赴云梦泽,期待取得躲避风头和陶冶性情的双重效果。
但此时的云梦泽,受制于泥沙雍塞,实在已非浩然心目中的浩淼气象。早在三国时期,它的核心地带已经演变成泥泞难行的道路,曹操在赤壁之败后因此几乎丧生。李白到达云梦泽核心的安陆县一带之后,未能写出赞扬峨眉或者天姥山那样的雄奇诗篇,孟浩然心目中的云梦气象在他笔下亦难觅形迹。道理很简单,这是孟浩然而非李白的家乡。
虽然如此,云梦泽还是完成了疗伤和恢复名誉的功能,李自在孟浩然的家乡结识了隋朝宰相许国师,娶了他的孙女。这段上门女婿的因缘并不令李白满意,几年后他前往山东,并在那里重婚。从以后的情况看,安陆的婚姻在李白心中没有地位。一生中他再也没有回到曾经帮助他疗伤和再度出发的云梦泽。也和游历会稽之后回归家乡的孟浩然再无交集。
作为游历最厂、诗作中涉及风土人情、行业物产最多的盛唐诗人李白,甚至没有像描写同样非他故乡的秋浦的铁匠和锦鸵鸟那样,为我们揭示云梦之地的物产,他的忘年交孟浩然或许由于太多梦想犯了同样的错误。我们因而无从得知从禹贡或司马相如的年代之后,那里的生态和出产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随着水域面积的缩小和东汉以来江汉农业的发达,湖北一带是否仍旧兕虎出没已很难讲,其它的盛唐诗人对此也未加留心,毕竟他们不是环保人士。
也有一个例外。从齐桓公伐楚的指责中,我们知道云梦泽大宗的出产包括了用来在祭祀中包肉的包茅草,当然还可用于编席等日常用途,正是中原所缺。这宗出产在盛唐之后仍然延续,与李白齐名却没赶上盛世的朦胧诗人李商隐在一首诗中提到了白茅覆盖的景象。
但推广物产不是李商隐的心情。经过了安史丧乱和当代的宫廷,云梦泽理应发扬对昏庸***治的指代功能。对于深刻领受楚文化的隐喻气质的李商隐,云梦泽已经由一个可以托庇万类生灵性命的大泽,变成了楚王埋葬宫中佳丽的坟墓了。对于李商隐来说,这是一个足以埋葬整个时代的坟墓。
敏感的晚唐诗人悼念着他的时代,不经意间预言了云梦泽进入现代的归宿。1969年,“胡风分子”诗人牛汉在江汉平原劳改,目睹了云梦泽的孑遗向阳湖因为填湖造田最终灭绝的场景。牛汉以怵目的笔调,写到了因湖面填缩而被驱赶到最后水域中的水蛇、蚂蝗、水鸟和苍蝇,这些彼此的死敌鏖集着等待最后的命运。这些,是古代虎豹鱼龙出没的云梦泽留存的物种。“大自然死亡的痛苦触动了我的心灵。”实际上,这是云梦泽一直在经历的死亡之路,今天的云梦泽确已子虚乌有,只留下尚未来得及被完全造田垦殖的几个湖泊。即使我们还在唱“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却没有人能够像李白那样去到大泽深处,疗养伤口和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