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用“言尽而意无穷”来形容某些文章、作品尽管已经读完了,但其余味尚未穷尽,这样的文章、作品往往被视为优秀之作。
有些经典性的杂文,其深远的意蕴往往不在作品的表面,而应透过其内容读出背面的文字,这就不仅是余味无穷而是别有一番深意了。
流沙河先生的杂文《回望流年》便是这样的好作品。
这篇千字左右的杂文,看似简单、平常、犹似一本流水账,既没有引人入胜的事件,也没有曲折迭宕的情节,既没有独具匠心的“发现”,也没有新颖华丽的语言,既没有令人大喜大悲的抒情,也没有故作深沉的警世哲理,一切都平平常常。全篇文字从“我三岁”写起,十三岁、二十三岁、三十三岁、四十三岁、五十三岁、六十三岁,每隔十年写一个百余字的“大事记”,那也不过是铭记着作家自己的“流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
这些,全是作品正面的内容,也是这篇杂文表面上的记载。然而,作品的背面“写”的是什么?所谓“力透纸背”在这里就可理解为作品背面的文字了。
“我”十三岁就是个有爱国精神的少年,乃至青年,又是一个愿为国家、人民效劳的编辑、青年作家;然而,时值风华正茂,才华横溢,一下子就跌入深谷,万劫不复,被打入另册,犹生活在地狱!这是为什么?
违法了吗?否!犯罪了吗?否!那么,为什么祸从天降,一夜之间,让“我”从人变成鬼?非人的遭遇,非人的生活!
二十多年的人间地狱,流沙河失去了爱情,失去了亲人,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创作,失去了健康,失去了人权,失去了一切一切!待到恢复了自由,恢复了人的生活,已是“身衰杞柳,诗散云烟,壮志已全消,往事眼前过电影,痴心将半冷,旧交头上起霜花,淡淡的悲伤,深深的惆怅,演南华经成现代版,仿东方朔著Y先生,提篮去买菜,写字来卖钱。”与四十多年前相对比,判若两人,两个世界、两个人间。
这,就是流沙河的“流年”。然而,这篇杂文背面的文字,却是五十多万分子的“流年”,是共和国成立以来历次***治运动所有被批、被斗、被整的人的“流年”!也是我们这个曾经多灾多难民族的“流年”,更是我们国家曾经的“流年”!
这,是缩影,是所有被批、被斗、被整、被戴各种***治帽子和没戴***治帽子的人曾经的缩影,是民族曾经的缩影,是国家曾经的缩影。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与流沙河有着同样厄运、同样遭遇的作家刘绍棠创造一句混蛋逻辑的屁话到处演讲:“娘打儿子”论。谁是娘?谁是儿子?梁漱溟为长治久安吁请高层重视农民、农业问题而被打入冷宫,试问,这位学者型的社会活动家是谁的儿子?堂堂的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为节育人口撰文呼吁实行计划生育,被定罪成马尔萨斯人口论的贩卖者,革除官职,打入另册,他又是谁的儿子?、***等***元勋,因与最高领袖某些意见相左,被活活整死,他们又是谁的儿子?
流沙河写的是杂文,一篇看似平常、简单的杂文,但作家别俱匠心,不去写人们司空见惯的“大运动”,不去写惊天动地的大劫难,而把自己的大半生拣几件“小事”写成“流水账”,角度新颖且自然,剪裁精当且典型,构思巧妙且易被读者接受,结构紧凑且不显得平铺直叙,情感真挚且从容。全文看似一平静无涟漪之湖水,可是,透过这平静的湖面,我们会想到的却是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治风暴,会回忆起那翻江倒海席卷华夏大地的***治风暴。
作者在这篇杂文中,似乎没有针砭,没有批判,直到末尾,才写道:“每一个前十年都想不到后十年我会演变成何等模样,可知人生无常,没有什么规律,没有什么必然,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左或右或高或低,无非环境造就,皆是时势促成。”同全文一致,这个平静的点题也似乎开掘不出重大题旨,用的是欲擒故纵笔法。作者真的认为“人生无常”吗?社会、人生真的没有“规律”吗?非也,“环境造就”、“时势造成”含蓄地不动声色地揭示了问题实质。
环境,社会环境;时势,某一时期的客观形势。作品正面只提供四个字――环境、时势,到底是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什么样的“客观形势”?自共和国成立算起到“”结束,近三十年的社会环境,近三十年的客观形势,一批又一批被打入另册的人,人生无常便是自然的了,“没有什么规律”则是必然的了。
世世代代,在教科书里,在标语口号中,在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上,传承着“爱国主义”的情结,血管里流淌的是爱国精神。为了反抗封建主义和侵略者,我们的民族精英前仆后继,浴血奋战;为了民主、自由、平等、博爱,多少仁人志士高举民主与科学的大旗,与专制主义做不屈不挠的斗争。这些,也都是杂文《回望流年》没写到书面的文字,但是,作品的背面,却给我们留下绵长的遐想,这就是艺术感染力的延伸,这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联想。
插***/股掌之间/方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