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顾我的人生,像这样一段在大学里自由且不受干扰的幸福时光是不多的。我当时很年轻,因此还不用承担许多责任和事业心; 我有充分的自由和***,一天24 个小时全是属于我的;我可以随自己的意愿读书和写作,不用向任何人解释;学术考试的乌云尚未从明朗的地平线上出现。对于一个19 岁的青年人来说,3年的时间多么充裕和漫长,在这3年中会充满多少意外的惊喜和收获!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的诗作进行一次整理,用我自己的话说,是进行一次毫不吝惜的筛选。我并不羞于承认,作为一个19岁的青年人,刚从中学大门走出来, 铅字的油墨香味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甜蜜的味道,比设拉子的玫瑰油还香。无论哪家报纸,无论刊登了我的哪一首诗,对我来说都无疑是一次不小的振奋。那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迈出关键的一步,出版一本诗集? 我志同道合的伙伴最终让我下了决心,他们对我的信心比我自己还多。我有点冒昧地将诗稿寄给了当时最有名的德语诗歌出版社―――舒斯特尔・勒夫勒出版社,它曾经出版过李林克隆、戴默尔、比尔鲍姆、蒙贝尔特整整一代人的诗歌,同时也出版过里尔克和霍夫曼斯塔尔的新德语抒情诗。奇迹接踵而至!在那不久,幸福的时刻来了,这种感觉在一个取得辉煌成就的作家的一生中不会出现第二次。一封盖着出版社印章的信送来了, 我用颤抖的手紧握着,没有力气将它打开。当我读到出版社决定出版我的诗集并提出保留出版我今后著作的优先权的那一刻,我激动得透不出气来。第一批样本的包裹寄过来时,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看着铅字校样、版式和毛本。几个星期过后,第一批印刷的书寄来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察看着、抚摸着、比较着,乐此不疲。然后孩子似的跑到每家书店里打听我的书是否在此出售,是摆在正中间还是藏在某个角落里。接着就是期待第一批来信,期待最初的评论,期待从不相识的人、料想不到的人那里得到回应。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当第一部著作出版我也有曾经羡慕过的那种紧张、激动和不安。但是我的这种欣喜若狂只不过是最初时刻的自我陶醉,绝不是自满。我对这些最初的诗作很快有了新的看法,最好的证明就是我从此再也没有再版过《银弦集》(我早已遗忘的处女作的书名),也没让其中任何一首选入我后来的《诗集》。那些诗句不过是不确定的情感和无意识的模仿,只是一种语言上的激情,并不是出自我自身的体验。当然,为了引起同行们的注意,这些诗也至少体现了某种音乐美和节奏感,我并不能抱怨说我没受到足够的鼓舞。
当年德语抒情诗的引导者李林克隆和戴默尔,给了我这个19岁年轻人同行般的衷心赞誉。我崇拜的诗人里尔克,把他的新诗集的单行本送给我作为对我那“如此美好的书”的回赠,上面题着“令人愉快的作品”,我曾经把它作为青年时代珍贵的纪念品从奥地利的废墟中救出来带到英国,它今天又在哪里呢?每当看到里尔克赠送给我的第一份友情礼物―――也是我收到的所有礼物中的第一件,已经40年了―――那熟悉的笔迹仿佛是来自冥府中的问候,我总感觉到一种神秘的气息。但是最让我出乎意料的是马克斯・雷格尔,这位当时除了理查德・施特劳斯以外最伟大的作曲家,竟然来征求我的同意,请求允许他从我的诗集中选出6首谱成歌曲。从那以后,我经常在音乐厅里听到自己的这首或那首诗―――那些我自己早已遗忘和舍弃的诗句,却因为大师的兄弟艺术而流传下来。
茨威格,奥地利作家,有《伟大的悲剧》等作品入选语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