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晨到中午,天空一直灰朦朦的,到了下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越下越密,路面上很快铺起了厚厚的一层,她穿着灰褐暗黄的方格大衣,脖子上缠着鹅黄色的丝巾,长发零乱地披在肩上。脚上那双笨重的厚底靴子已经过时了,但是她喜欢,她觉得这样的鞋穿在脚上是安全的,可以依靠的,温暖的。
她特别怕冷,一直记得母亲常说寒气自脚生。每一年的冬天,她便迫不及待地先把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她的身体总是积极地抵御着寒冷,而内心的坚冰经年不化。
她嘴唇上涂着刺眼的深紫色唇膏,与她苍白的面孔相衬,会使面对她的人,心里生出隐隐的不安。她喜欢看别人的目光掠过她面孔时,微微地伫眉。除此之外,她的样子和身旁等车的人没有多大区别。可是,她心里清楚,自己是不同于他们的。他们是健康的,有着明确的回家的方向,而她没有。
公车迟迟不来,她的头发,大衣,都落满了雪花,看上去有一种披了孝妆般的哀伤。因为天气的缘故,计程车也变得抢手了,驶过身边的没有一辆是空的。身边堆积起越来越多的等车的人,预想到车来时的拥挤,她生出绝望,迟疑着向前走去。
一路上,她都在想着他。他是歌舞团的舞蹈老师,几年前曾在若干大赛中获过奖项。她做过他的学生,有一次他对她说,“你的肢体表面上灵活,其实内里的骨架是僵硬的:换句话说,你只会模仿,却不会创新。如果继续跳下去,充其量只能跳群舞,永远没有单挑的机会,你根本不适合做这行。”这些话严重地挫伤了她的自尊,不久她转行做了文员。
小时候学书法,她非常认真地学,写出来的字方方正正,有模有样。但是老师看了却摇摇头说,“你只是在模仿,字里边没有骨头。”她天真地问,“骨头是什么?”老师笑而不答。很多年以后她想,老师的话是想告诉她,她的秉性和天赋有限,只配模仿而无法成为出色的成功者。
中学毕业后,姐姐出嫁,母亲去世,父亲另娶。其实早在母亲确症患的是癌症时,父亲就已经在外面和别的女人暗度陈仓。后来,她经常在日记里言词尖刻地指责父亲,并故意把日记本放在床头显眼的地方。她知道继母和父亲一定偷偷翻看过她的日记,她就是给他们看的。虽然继母敷衍得很好,她还是感到生活在这个家里像是一尾窒息的鱼,喘不过气。不久,父亲动用关系送她参了***,那年这个城市女兵的名额仅仅只有三个。她眉目清秀,身段纤瘦,因为在学校拉过手风琴,顺理成章做了一名文艺兵。
临走,姐姐特意从外省赶过来送她,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叮嘱,“照顾好自己,有事就给我写信。”为了忍住不断涌上来的眼泪,她仰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阳光下,潮湿的眼眸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她哽咽着说,“姐姐,为什么?天空会蓝得这么透明。”
三年后,转业回到这座城市,分配到了歌舞团。离家虽然不远,但她还是宁愿住宿舍。家的概念在母亲去世后就从她的脑子里消失了。她有意疏远着亲人的目光,时间久了,连她自己也相信,她是没有家的人。后来她在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诗,“母亲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工作后不久,她就在排练大厅见到了他,孤寂的心无可救药地陷入到他深邃的眼神中。许多人都说,别靠近那个男人,他来者不拒。但是她不信,因为年轻,以为自己是个例外,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她在这个优雅成熟的男人身上寻找父亲般的呵护,她在这个年长她十多岁的男人身上寻找一种对于兄长般的依恋。但是她错了,知道错了的时候,已经无法回头。有些错可以用橡皮擦掉,有些错却切入肌肤,划下的伤痕终身不愈。
他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史。她问他,“有多短呢?”
他说,“就象清晨的露水或者夜晚的昙花。事隔多年我只记得那个年轻的女孩子笑起来的时候有一排雪白齐整的牙。我们领取了结婚证,然而,就在举行婚礼前夕,她骑自行车过马路,被一辆机动车撞翻了。”
他说话的时候咬文嚼字,谈起往事,神色坦然,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在她听来,这个男人的往事毫无新意。“后来,我就不再想结婚了,并不是因为那个姑娘,没错,我爱过她,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忘了她。”
他又说,“我是个没有常性的人,我这样的人不适合成立家庭,也不配结婚。”她试***在他的眼里找到些什么7什么也没有,他漠然的神情告诉她,他是真得忘了那个和她有过婚约的女子了。
他举手投足带着职业的痕迹,谁能无法否认,这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男人。有很多女人爱过他,迷恋他浑厚的声音,优雅的体态,娴熟的肢体语言……她们急于把他抓在手里,表现出孩子似的执拗和果敢,但最后无一例外都失望的离开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做个唯一,现在才觉得这念头荒唐,虚弱。
他曾经和很多女人做过爱,有的很多次,有的一次。他给她讲这些的时候,并不觉得尴尬,他说他喜欢沉寂于女人温暖的肉体,心里的空虚会变得充实,他迷恋这种瞬间的。他还说他吸过大麻,他告诉她吸大麻的感觉就像是。她在听这些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喉咙发出乌一样“咕咕”的声音,她不知道这是失望还是绝望。
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在床上,她问他,你没有想过要一个孩子吗?他敏感而疑惑地回过头,目光变得尖锐、吓人。他说,“你别想弄一个孩子出来,威胁我,如果你有这种想法,趁早滚蛋。”她原本灼灼的目光即刻暗淡下来,从床上爬起来,用毛毯裹着宛如鱼一样光滑的身体,着双脚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来到阳台。窗外的夜,就像散在肩上的细密的长发般漆黑。她第一次生出跳下去的冲动,或者心已经坠落了,只是身体没有动。
第二天她去了医院,医生说忍一忍,十分钟就可以解决。她望着手术室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她想世上再也没有比灯光更让人温暖的东西了。那一刻,她想起了去世的母亲和外省的姐姐,眼里涌上泪来。她强迫自己转移思想,减轻恐惧和疼痛,但是额头还是不断渗出冷汗。冰冷的器械肆意在她体内翻绞,她想,但是医生冰冷的表情吓住了她。她挣扎着把嘴唇咬破了,血丝顺着嘴角流下来。“骗子,为什么骗我,十分钟,不是说十分钟吗。”她忍不住喊出声来。女医生见惯不怪地瞥了她一眼,“现在知道疼了,再忍一会儿吧。”
她记得一本书上说,任何生命都有灵魂,如果你曾经坠过胎,那具生命的灵魂就会盘旋在你的头顶,经年不散。一想起这句话。她就赶紧用手摸自己的头,内心生出巨大的恐慌。夜里,她梦到一个婴儿细碎的哭声,惊惧着醒来,再也无法入睡。那以后,她去他那儿,总会细细推算安全期,疏而不漏,她感觉自己差不多成了***专家。
她一直和他是连同居也算不上的关系,断断续续每一次下决心离开,时隔不久,又再一次寻上门去找他。他摧毁了她爱上别人的能力,而他却说,“对我来说,只有夜里的体温是真实的。”爱情就像,她压上了一切,青春和感情,最后却输得一无所有。他是风,她幼稚到以为可以抓住风。
就在今天早晨,他却对她说,“有一种光明的生活引诱了我,我想结婚。”他的目光第一次有些躲闪。她觉得自己的心沉下去,渐渐碎裂,渗出鲜红的血。“我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人,我们是同类,无法温暖对方,两个人的寒冷加在一起是双倍的冷。原谅我。”他的声音在她已是碎片的心上洒上盐末。
她一个人在雪地里走着,天色暗下来,又一个冬天的夜晚匆忙来临了。身边不时有匆匆而过的行人,一具具貌似健康的躯体。跳动着。
双腿引领她去了从前工作的地方,她找到同事,拿了钥匙,轻车熟路到了排练厅。那些厚实的木板地,踩上去“咣挡、咣挡”。
窗外的风声悠长、凌厉,很久没有练过功的四肢有些僵硬,她从容地脱去大衣,脱去靴子,长裤。熟练地从墙角的箱子里翻出软底的舞蹈鞋。揿响音乐,她选的是交响乐,乐声像水一样漫延,包围,音质雄浑、悲怆而有力。谁说她只会模仿的,她伸直双臂,旋转身体,四肢张扬,艰涩的动作渐渐,舞姿没有规则却浑然天成。她的身体在音乐中是一朵缓缓绽放的莲花,四肢仿佛花瓣。
在这样的夜晚,她独自跳舞,观众和演员是同一个人,她的心在音乐中飞扬,青涩的少年时光,黯淡的青春岁月……在她眼前像胶片电影一幕幕闪过,她是一只黑暗中的鸟,放纵的灵魂迫不及待想飞起来,飞起来,飞到不知名的,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