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乡下的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民,却有一手极好的针线活。那个年代的农村女人,大多数都会针线活,原因很简单:实在没有钱去买成品的穿戴。母亲自小就开始学做针线活,而且勤学好问,能熬得住心血去承受这种缓慢手工艺带来的寂寞与疲劳。母亲的技术很全面,做衣服、做鞋子、做被褥、织毛活,缝长补短,样样拿得起来。
她爱面子,再破的衣服也要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好,让大人小孩体面地走在外面。她也追求美,还常模仿着商店里卖的那些好看衣服,绣上一些小动物、花朵什么的,虽然不够精细,但也足以让3个孩子感到骄傲和炫耀。为了给子女们在春节时或者开学时能穿一身新衣,白天农活太多没有时间做针线活,她总要熬夜在昏暗的灯下一针一线地辛劳。当年少的我们兄妹3人穿着新衣,在上学的路上欢跑的时候,在过年的鞭炮声中蹦跳的时候,哪里想到那是母亲在多少个不眠之夜熬出来的千针万线,那是怎样的艰辛与不懈啊!
从小到大,我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是母亲的杰作。但是,从我去乌兰浩特市上高中那一天开始,母亲就不给我做衣服了,她认为孩子已经成年,再穿手工粗活缝制的衣服实在不得体,会让城里学生笑话,会伤害孩子的自尊心影响学习。商店里买来的衣服,确实更好看,照着镜子,我美滋滋的。但是,美中不足的是,好看不大结实,总要开线,让我尴尬,扔不起也买不起,去缝纫铺修补也不是很便宜。母亲就准备了一个针线包,一旦有机会来学校看我,就拿出针线,把要开线的地方多缝几针。放假回家,母亲总要仔细检查一遍我的衣服,看看哪里需要缝补。
因为学校的板凳很凉,我总要闹肚子。母亲想给我买个坐垫,可是父亲当家掌钱,就申请这项微不足道的“开支”。父亲认为年轻人凉点不算啥别那么娇气,另外家里困难不会把钱花在这上,哪怕是一分钱也不能闲花。要了两次钱,没要出来,反而把父亲惹火了,骂我没出息,这点苦也受不了。怎么办呢?母亲却放不下这个事儿,就去缝纫铺捡来被丢弃的布边料角,像拼中国地***一样,把这些琐碎得像婴儿手掌大小的布角拼在一起,缝接起来,成了一块一尺见方的布袋,找来积攒的旧棉花,洗完絮上。就这样,一个五颜六色的、一个没花钱的坐垫终于完工。有了这次经验,母亲如法炮制,又做了很多,留给弟弟妹妹上学用,也送一些给别人家的学生。
我大学毕业回县城医院参加工作以后,家里条件明显改善,已经达到“小康”水平,穿戴花销已经不是问题。我,妻子,儿子,总买来名牌服装穿,家里堆了一堆。而且,贤惠的妻子也总要给母亲买一些带牌的衣服。就此,母亲穿着时髦光鲜的衣服在村里走来走去,显得年轻了许多,也就告别了辛苦做衣服的历史。
可是,每次母亲来我家,还是要带上她那个针线包,几乎形影不离。我劝她以后就别摆弄那“古董”了,太累,伤眼睛,另外也用不上了,有那时间享福多好。母亲说:“不一定吧。你现在太胖,扣子爱掉,裤裆爱开线,得给你多缝几针。”我一想,也确实是,有母亲在,我也就不用去制衣店排队解决这些小问题了,这样更好。
宝宝出生以后,母亲来的次数更多,那个针线包就长期留在了我家。可是,有一天,我发现母亲手里多出两根长长的织针,地上有几团毛线、几张报纸剪的衣服大样和一堆棉花。这又是干嘛?我很纳闷。母亲说:“你的儿子,我的孙子,要上幼儿园,夏天好说,可是开春和入秋很凉,冬天很冷,买的毛衣和棉衣不够暖和,我得给孩子织毛衣和絮
棉衣。”妻子说:“确实,老太太织的毛衣和絮的棉衣,要比买的暖和,而且还得体。”
得到妻子的认可,母亲更积极了,一连做了好几件。我很惊讶,做那么多干嘛,毛衣和棉衣各有一件就可以了啊?母亲笑了,说:“你心粗,不懂小孩子的发育,小孩子一年一个样,长得快,到了第二年就穿不了头一年的了。你看,这是3岁的,那是4岁的,这个大一点的能穿到6岁……”妻子喜滋滋地把这些衣物收好,直夸老太太手艺好够意思。我的心啊,直揪揪,望着慈爱的母亲,看着那熟悉的针线包,不知说什么好,母爱的穿透力居然这么强啊!
母亲在针线活里享受着天伦之乐,与过去的辛苦劳累不同,过去是生活所迫,现在是亲情所致。在这样幸福的日子里,我经常逗母亲说:“多努力啊!我们这一代人是不会针线活了,以后这手艺得成非物质文化遗产。您得再多做几件,我好留给我的孙子穿啊。”妻子听了,不高兴,以为在影射她不会针线活,就数落我没良心,要是把老太太累病了,可担当不起。母亲却很爱听这话,说:“我比孙子大50岁,我要能活到80岁,就可以看到重孙子了……”
就在宝宝4岁那年,母亲54岁。一个冬天的早晨,母亲正听着宝宝讲故事,乐着乐着,就感觉腹痛,越乐越痛,一连好几天。当内科医生的我,领着母亲做了体检,怀疑是胆囊炎,吃了一些药物,却是不管用,而且越来越痛,以致难忍。我很清楚母亲的坚韧性,她忍受不了的痛一定是非常的痛。可是,做了CT也未发现异常。这是什么怪病?我在母亲最疼痛的部位叩诊,却叩到了腹水体征,就抽了几毫升拿去化验,却有一个巨大的癌细胞!?
天啊!?有没有搞错啊!?这是我第一次怀疑自己医院的水平,马上托人把病理涂片拿到长春让吉大一院的专家再给仔细看看,电话很快打来,结论是癌细胞!天啊,真的是癌。当了多年医生的我,见过太多急危重症,却无法接受自己母亲得的绝症。镇静,冷静,我大概吸了一包香烟后,才稳定下来。
腹水里查到癌细胞,必然百分之百存在癌症,可是原发癌在哪里呢?手头的检查报告,无法确定原发癌在哪里,我和父亲决定带着母亲去北京大医院详细检查。我以为母亲一定会刨根问底地问“得了啥病、为什么去北京”,事先就做好了一切应答准备。我告诉母亲:这病挺奇怪,不是什么大病,却找不到病根在哪。母亲说:“行,听你的。”很奇怪,什么也没问,就跟着我们上了火车。
火车上,母亲的腹痛常常发作。痛在她身,疼在我心,我辗转反侧在卧铺上,回忆着悠悠往事,预感着一种离别即将到来。在不断的翻身中,“刺啦”一声,我的裤裆开线了,而且很长,能清清楚楚地露出里面的毛裤颜色。坏了,我没有带替换的裤子啊?正当我发窘尴尬之际,母亲居然神奇般地翻出了她那个针线包!
天啊,咋还带针线包了呢?母亲笑了,边缝边说:“你自小就胖还淘气,裤子总开,我能不知道吗?出这么远的门,得很多天,万一衣服开线咋办?不带针线包哪行。”我强压住泪水,强忍住心痛,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针一线,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母亲缝衣服,因为这可能就是最后一针慈母线了。唉……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郊的《游子吟》啊,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深刻理解,理解得刻骨铭心。母亲读懂了我的不安与发呆,安慰我说:“等看完病,领我看看天安门,我可是第一次去北京啊。”嗯,没问题的。但是,唉……
奇迹终究还是没有出现。北京的教授打开母亲的肚子,满眼是癌细胞,却找不到原发癌,这是罕见的恶性程度极高的癌!教授告诉我,这癌发展迅速,恐怕时日不多了。更遗憾的是,手术之后,母亲身体更加虚弱,走不了几步远,天安门是看不成了,可是母亲却没再提这个要求,似乎忘记了。母亲的体力,火车是上不去了,没办法,我们只好打车回家。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是哀哀悲苦的,那压抑痛苦的心情,至今想起来也是沉重的。坚忍的母亲,咬着牙,挺过了这两个月,居然临死之前也不曾问起病情。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她一生所遇难关都是靠坚忍挺过,她坚信她还会站起来;二是她早已猜到这是绝症,如果问病情,会给子女留下太痛苦的心灵折磨,她不想这样做。母亲
临死之前也不曾留下什么遗言,弥留之际只说了一句胡话:“哎呀,顶针咋找不着了呢?”就这样,我的母亲,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永远地闭上了她的眼睛。
据说,神明的上帝因为分不开身去照顾芸芸众生,所以他创造了母亲,母亲为爱而来到人间,来孕育生命,来庇护和关怀孩子。也许另一个世界的孩子急切需要母爱,上帝就派我的母亲去照顾。可是,上帝啊,我的母亲走了,我的衣服破了,谁来帮我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