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旅途中,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童年,有属于自己值得追思和眷恋的关于童年的记忆。当代著名女作家张洁的叙事散文《拣麦穗》,就以20世纪40――50年代初中国乡村拣麦穗为背景,以“我”――小女孩儿“大雁”和卖灶糖老汉的误会交往为主线,讲述了这样一个让今天年轻读者感到陌生新鲜,可乐可笑,更感到温馨醇美和砰然心动的童年故事。
那时,陕西一带乡村,广泛流行一种习俗:到了麦收季节,大大小小,成群结队的女子,总是挎着篮子,不辞劳苦,到别人收割过的麦田里拣遗留麦穗,一穗半穗,星星点点,都不放过。已为人妻人母的,补贴家用;为数更多,大大小小的姑娘们,则把麦子换成钱,攒起来,然后怀着对未来幸福的憧憬,向往,买了各式花布、针头线脑,悄悄准备嫁妆……
“刚刚能够歪歪咧咧提着一个篮子跑路”的“我”,便也像模像样地跟在大姐姐身后拣麦穗了。不过,“那篮子显得太大,总是磕碰着我的腿子和地面,闹得我老是跌跤。我很少有拣满一个篮子的时候,我看不见田野的麦穗,却总是看见蝴蝶和蚂蚱,当我追赶它们的时候,拣到篮子里的麦穗还会掉到地里去。”――好一幅儿童田野嬉戏***!别人忙于拣麦穗攒嫁妆补贴家用,“我”好奇贪玩拣到篮子里的麦穗也弄丢了。大地风清气爽,蝴蝶蚂蚱乱飞,女孩活泼可爱,无拘无束,各显本性,真是田园乐,赏心悦目。
接下来,情节更为精彩:
有一天,二姨看着我那盛着稀稀拉拉几个麦穗的篮子说:“看着,我家大雁也会拣麦穗了。”然后,她又戏谑地说:“大雁,告诉姨,你拣麦穗做啥?”
我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备嫁妆哩!”
二姨贼眉贼眼地笑了,还向周围的姑娘,婆婆们眨了眨她那双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谁嘛?”
是呀,我要嫁谁呢?我突然想起我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说:“我要嫁那个卖灶糖的老汉!”
她们全都放声大笑,像一群鸭一样嘎嘎地叫着。笑啥嘛!我生气了。难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吗?
简洁、自然的白描语言,写人叙事却极为生动、传神。二姨恶作剧逗孩子的爽朗、风趣、活泼,“我”的天真烂漫童言无忌,绝对大胆又绝对幼稚(小女孩以为,嫁一个男人,就是找个可以一同玩耍的伙伴儿,找个爹娘一样疼爱自己的保护人,如此而已),其他成年女子们直着脖子,毫无遮掩的开怀大笑,无不维妙维肖,跃然纸上。这段文字完全就是精彩的小说片断,也很容易让读者想起郭达、蔡明或赵本山、高秀敏等表演的小品,令人捧腹。当时当地的农村,环境偏僻,物质贫乏,更缺少文化生活,最有情趣,最能调节精神的佐料,就是男女之间的婚姻爱情话题了,即便是在女性为主的环境群体中,也毫不例外。
果然,大雁扬言要嫁的那位卖灶糖老汉,挑着颤悠悠的担子来找小姑娘了:
“娃娃你要给我做媳妇吗?”
“对呀!”
他张着大嘴笑了,露出一嘴的黄牙。他那长在半个葫芦似的头上的白发,也随着笑声抖动着。
“你为啥要嫁我呢?”
“我要天天吃灶糖咧!”
他把旱烟锅朝鞋底上磕着:“娃呀,你太小哩。”
“你等着我长大嘛。”
他摸着我的头顶说:“不等你长大,我可该进土啦。”听了他的话,我急了。他要是死了,可咋办呢?我急得要哭了。
他赶紧拿块灶糖塞到我的手里,看着那块灶糖,我又带着眼泪笑了:“你别死啊,等着我长大。”
他又乐了。答应我:“我等着你长大。”
“你家住哪搭呢?”
“这担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搭,就歇在哪搭。”
我犯愁了:“等我长大,去哪搭寻你呀?”
“你莫愁,等你长大,我来找你!”
这同样是一段极为精彩,令人捧腹的描述文字,撇开暗含的烘托、对比,单是人物外貌动作,个性心态的活灵活现,还有老汉生存状态的巧妙暗示,也足令我们击掌叫好。小女孩之所以要嫁老汉,是贪吃灶糖以饱口福,这完全符合孩子――尤其是生活在贫困中的孩子的天性;老汉风餐露宿孤身一人,却又豁达开朗心地良善,他之所以来找小女孩,主要是逗乐凑趣儿,可几句简单的问答,小女孩幼稚纯真的童心童趣,毫不设防的依赖亲近,又像一道春日阳光,照进老汉孤寂衰老的心田,唤醒了他尘封多年、几近枯死的亲望,他当即接纳了这个普通平常的小女孩儿。
接下来,老汉每逢经过这村子,总是带些灶糖、甜瓜、红枣之类的小礼物,送给小孩,还乐呵呵地说:“看看我的小媳妇来呀!”小女孩呢,也学大姑娘的样子,朝母亲要碎布,给老汉缝了个“猪肚子”一样的烟荷包,说要送给“我男人”。其后,伴随着疼爱和被疼爱的增多,伴随着“我”的逐渐长大和老汉的更加变老,这一老一小已经由误会、玩笑演变成了不是祖孙的祖孙,不是老父的老父。小女孩自幼缺少父爱,渴望父爱,而今突然从老汉那里得到母亲所没有的关爱,从认可,接受到亲近依恋是必然的;老汉本就无家无室,四处飘泊,老来更感孤独寂寞,忽而有这么一个小女孩可以疼爱,小女孩一声满足的吹呼,一句稚嫩的问候,一个企盼的眼神,对他都是莫大的奖赏和回报――他孤寂的心田,枯老的精神,得到了童稚亲情的滋润和抚慰,而这,老人也是非常需要又无法从别处轻易得到的。于是,老疼小,小念老,并愈来愈真诚和紧密地维系下去,实属必然。
再其后,老汉的出现愈来愈少,“我”的等待愈来愈多,终于,在“我”漫长的企盼等待中,另一个挑担子来卖灶糖的人告诉“我”:老汉“老去了”,永远不再来啦。――自然而然,“我”伤心地,真诚地哭了,“哭那陌生的,但却疼爱我的卖灶糖的老汉”。
结尾,作者写道:
我常想,他为什么疼爱我呢?无非是因为我是一个贪吃的,极其丑陋而又没人疼爱的小女孩吧?
等我长大以后,我总感到除了母亲以外,再没有谁能够像他那样朴素地疼爱过我――没有任何希求,没有任何企盼的。
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个皱皱巴巴的像猪肚子一样的烟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抒情性结尾,我们可以看作是文眼,是作者写作意***的自然流露:怀念那位老汉,怀念儿童时代属于农业文明的那种令人心动的人情人性的温馨和美好。
叙事散文的主要特征,是以情驭事,借事抒怀,即作家通过叙事写人,来传达一定的对于生活的真实体验、感受,这种体验感受的独特深刻程度,又决定了作品的魅力和价值。表面上,《拣麦穗》叙写描绘的,是当时社会的物质贫乏,是可笑可乐的乡村农民生活***画,但这一幅幅生活***画中,蕴含了人与人,心与心之间的关系:淳朴率真,温馨善良。而这样的人情人性美,又正是我们这个有着悠久文化传统的中华民族的重要品质内涵,极形象地挖掘和呈现这种民族的重要品质内涵,构成了这篇文章的魅力和价值所在。
然而,张洁是一位已经成熟的作家,《拣麦穗》这篇写于1979年带有自传性质的叙事散文,它所要承载和传达的生活体验、人生感悟,恐怕还要复杂些。作者有自幼遭父亲遗弃,随母在陕北艰难谋生的阅历,对于陕北的民俗民情自然记忆深刻,物质清苦,文化贫乏,人与人,心与心,却有着那么多的淳、真、暖、善,易于生成关爱之树,结出亲近、融洽之果,犹如未经雕琢的璞石或满带茸刺、鲜嫩欲滴的黄瓜,随处可见。而这,毕竟是中国传统农业文明熏陶积淀的结果,到了二十世纪后期,人类社会工业化、商业化步伐加快,中国农业文明遭到愈来愈多的挑战、冷遇、蚕食、剥夺,作者童年时代所熟悉和感到的那份童真童趣,那种人情人性的温馨醇美,已经愈来愈远,无法挽留,现在的孩子,即便是现在陕北农村的孩子,还能享有当初那种如此这般的童年吗?于是,便有了对自己童年生活片断的追思、眷念、回忆以及由此而来的淡淡的忧愁、哀伤。
优秀散文,总是在保证生活体验、感受的真实独特和深刻的同时,努力追求不事雕琢、任意随缘,在轻松自如的写作状态下完成,《拣麦穗》正属于这样的作品,娓娓道来,行云流水,含而不露,又绝对栩栩如生地写活了人物、场景,构建了广阔丰富、富于情韵和思想内涵的审美意象世界,读者在得到愉悦、享受的同时,更得到心灵的陶冶、充实。
张西存,山东菏泽学院小教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