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网在我国传统宗教民俗里,农历七月一向被称为鬼月。传说七月一日这天,阎王会下令打开地狱之门,把那些长年累月在地狱中受刑煎熬的鬼魂们送到人间作短暂的停留,享受人间香火。千百年来,人们已习惯了在七月把自家逝去先人的祖灵“接”回家里,早晚供奉茶、饭祭祀,以表孝心。到了七月十五鬼节这一天,再用三牲祭品、纸钱等隆重地祭祀亡灵,然后送它们回到原来的地方。
在我的家乡巍山,这种祭祀过后的送别仪式是在阴阳街上进行的。去年鬼节期间,我刚好逗留在家。节日前几天,母亲便不断嘱咐我,无论如何要去赶一次阴阳街,听说好几个女孩子都是赶了阴阳街就科甲高中了呢。我欣然应允。
到了七月十五那日,我便和母亲早早地往阴阳街上走。阴阳街的地点在巍山县城西郊的西河桥。一路上,只见携着香、纸钱前来赶集的人络绎不绝。同行的一位大婶低声告诉我们:“等会儿到了集市上,买东西接人家钱的时候可要小心些。听说上次阴阳街上,一位卖糖葫芦的汉子收了几个小姑娘的一百块钱,高兴得不得了,特意揣在内衣口袋里,回家数钱的时候,打开一看,哪有百元大钞啊,竟是一堆烧过的纸钱灰。可见,买糖葫芦的那几个小姑娘绝不是阳间的人……”,大婶一脸地毛骨悚然:“你们也要小心些,看什么都要仔细的,别再遇到这样的事被吓着啊。”旁边一位老奶奶也接着说:“我家小孙子吵着要来,可小孩子阳气弱,怎么能带他来呢?万一被哪家的祖公缠上身可就麻烦了”。我和母亲都微笑了起来。阴阳街在家乡人看来,就是幽冥阴界和人世阳界结合得最紧密的日子,阴界的鬼灵们在离开人间回到地狱之前,会来街上和人们赶一次集,逛风景,做买卖。
我们来到西河边的时候,整条街已是人流如潮了,和平日的街市并无不同。各种小吃摊、玩具摊上小贩们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沸腾的人声与笑语在我耳边嗡嗡地响动。母亲把我带到街头一个叫三官寺的庙里,对我说赶阴阳街最好来这烧烧香、磕磕头,香是神的眼睛,烧了香再去扔烧过的纸钱,祖先们才能收到。我如数照做后,朝四周微微地打量了一下,来寺中烧香、烧纸钱的人很多,老人、妇女和小孩都有,一个个口中念念有词,像在呼唤又像在祈祷。焚烧纸钱时通红的火舌把人们的脸烘成了暖暖的红色,希冀和满足的幸福洋溢在每个人脸上。来寺里做会的老人们弹演着优美的洞经音乐,氤氲的烟雾笼罩在屋宇间,平添了几分庄严、几分神秘。
我们烧完香从寺里出来,很快就被街上的人流淹没。平日里宽阔的路面此时显得异常狭窄,几乎只能侧着身走。母亲不断地对我说,来赶阴阳街无论如何要过西河桥的,不过桥就不算来阴阳街,过了桥来年才能一帆风顺呢。我随着母亲往桥上挤,听见周围的人议论说过桥前先到庙宇中参拜,暗中许愿,然后再上桥、过桥,会更灵呢,简直是心想事成。“心想事成”?多诱惑人呀,我一下子怅然起来,便对母亲说,刚才在庙里没有许愿,要么就返回去重许一下。母亲沉下脸说,过桥的人非常忌讳未走完就从桥上折回,这样会十分不吉利,来年做事将半途而废。我无奈,只好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往前走。正当我在阵阵人潮的热浪中拥行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大声喊:“大家注意了,我要跳河了!”人群里顿时发出一阵欢快的喝彩声,各种声音从不同方向纷纷响起:“跳啊!”“快跳,快跳!”“别等了,跳下去吧!”……小伙子在众人的鼓励声中站到桥边,麻利地脱去了上衣,伸开双臂。“勇敢些啊,年轻人!”人们纷纷鼓励着。我挤到桥边低头往下看,河水是一片浑浊的红色,湍急的水流旋转着奔腾着向前涌,形成一个个巨大的漩涡。这样急的河水,一定要跳下去干什么呢,我正纳闷着,忽听小伙子一声高呼“再见了!”“扑通”一声扎入河里。人群发出一声声欢呼,小伙子居然从河面抬起头颤声地对着大家喊:“晦气洗掉啦,洗掉啦!”大伙又发出一阵善意而又爽朗的笑声。我忍不住悄声询问,原来为祈望幸福平安,有些年轻人来赶阴阳街会特意在大家的注目下跳入河里,让滚滚西去的河水洗去一年的晦气、不如意和辛苦。
“小姑娘,赶紧走啊,桥要过去才是功德圆满哟!”我正看得出神,不想被后面几位急着过桥的大婶边催促边推着往前走了。是啊,对于赶阴阳街的人们来说,过桥才是整个活动的关键一环。这可能是因为桥在很多民俗活动中被赋予了特殊的象征意义,岸构成障碍,桥则为之沟通。人生旅途中生命的降临,生长与成人,难关与通途,爱情与婚姻,***治与功名……凡是人生的一切主要方面或人生阶段的重大转折都可用桥来象征。赶街的人们从桥的一端走向另一端就是希望能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更好的状态,希望人生遭遇困顿之河阻拦的时候能有一座桥渡向平安吉祥的彼岸。
从桥上下来后,母亲和我随着人群在河边往水中虔诚地撒带来的纸钱。据说,这样先人们的灵魂就会顺着河水漂向西方,人们也就成功地把祖先从人间送回原来的居住地了。河水依旧湍急地流着,我看不出鬼灵们是否会顺着河流漂回原住地,但却分明看见赶完街欲归家的人们眼里多出一份依依不舍的留恋。是呀,阴阳街,不正是为鬼灵们送行前的一次惜别吗?人们正是用和鬼灵们一起赶街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依恋,以及对先祖要离开阳界回归遥远阴界时的眷恋和祝福,希望死去的他们不会灰飞烟灭,而是能在另一个世界过着和我们一样安乐的日子。另一方面,人们也借助这个神圣和世俗结合的日子为自己消灾、祈福,表达对幸福生活的美好追求和向往。
听说,每年的阴阳街还是青年男女相识、交往的一次好机会呢,不少年轻人就是在阴阳街上认识而结成美满姻缘的。真可谓是阴阳相生,万物和谐,也许阴阳街除了宗教内涵外,还是对我国传统哲学的一次生动诠释吧。勤劳朴实的巍山人每年都会把“阴阳街”赶得热热闹闹,也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作者简介】杜新燕:女,云南巍山县人,云南大学民俗学硕士,现从事文化研究工作。对巍山民间宗教及汉族地区丧葬、祭祀等民俗做过系统调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