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是张爱玲在其长篇小说《十八春》的基础上改写的,却比《十八春》更接近《红楼梦》的境界。它是一部“没有多少亮色的无望的彻头彻尾的悲剧”。张爱玲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悲剧感叙述一个个悲凉的爱情故事,情爱的虚假,生命的残酷与脆弱,人性的自私、卑琐、冷漠、虚伪和扭曲等,在小说中处处可见,小说弥漫着浓厚的悲剧色彩。
“我们回不去了”的此生虚度之感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沈世钧和顾曼桢是在同一工厂做工并彼此挚爱的恋人。曼桢早年丧父,家庭生活靠姐姐曼璐当维持,后来曼璐又沦落风尘,最终嫁给了有妇之夫祝鸿才。为了保全自已的地位,不能生育的曼璐以一种怨毒的心态与其夫合谋,令祝污辱了曼桢。曼桢为姐姐、姐夫生下一子,葬送了自已的恋情。姐姐死后,她为了儿子与祝鸿才结婚,后又离婚。
世钧却以为她嫁给了张豫瑾,在无望中匆匆与自己不爱的翠芝结了婚。翠芝也不爱世钧,她爱的是世钧的朋友叔惠。旧家庭的千金小组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爱的人,可命运成就不了她,不但家世的鸿沟他们无法越过,就是叔惠也无法接受她。世钧是她唯一的选择。爱成就不了婚姻,他们的婚姻只是对现实的无休止的妥协。
十多年后,曼桢与世钧隔了十几年的路程再度相见,感受的是无以言说的悲凉。世事沧桑,他们都知道再也回不到从前:
曼桢半响方道:“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他知道这是真话,听见了也还是一样震动。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说的,他们回不去了。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时间在挣扎。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
而叔惠与翠芝的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小说于结尾处写道:
这时候灯下相对,晚风吹着米黄色厚呢窗帘,像个女人的裙子在风中鼓荡着,亭亭地,姗姗地,像要进来又没进来……两人看着都若有所失,有此生虚度之感。
表面上是姐姐曼璐的陷阱拆散了曼桢与世钧,其实不然,结局是早已恒定的,即使没有祝鸿才作梗,他们也难有结合的希望。世钧的父亲因为玩弄过曾为风尘女子的曼璐,沈家定然不会接受其妹曼桢为儿媳妇。
旧时代的腐朽生活方式与社会风尚,使人性备受异化和摧残。曼桢也好,翠芝也好,她们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人,都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我们回不去了”――既是小说主人公沈世钧、顾曼桢的结局,也是渗透在小说字里行间的悲凉底色。
人物性格的不彻底性
《半生缘》在诠释人物的性格时,更注重其残缺、卑弱和不彻底的一面,不彻底性成为构成人物悲剧命运的又一因素。小说中的人物卑弱而苍凉,但他们又有着微乎其微的挣扎与反抗,而在强大的现实命运面前,他们的反抗显然是不果断的,总会出现不时的妥协。“人只知道自己活着,却不知道为什么活着,该怎样活着。”在命运面前,只能发出无可奈何的悲叹,这样人的命运也就无法摆脱悲惨的底子了。同时小说在对世俗生活的叙述中,描绘的是错综复杂的真实人生,少有黑白分明、忠奸对立,有的只是参差对照,那些小奸小恶的人“就坏也坏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坏,只是没出息,不干净,不愉快”。
在张爱玲看来,这就是写实。
沈世钧这一角色带有张爱玲小说人物一贯的悲剧色彩。“明知挣扎无益,便不挣扎了。执着也是徒然,便舍弃了。这是道地的东方精神。明哲与解脱;可同时是卑怯,懦弱,懒惰,虚无。反映到艺术品上,便是没有波澜的寂寂的死气。”
他爱曼桢,然因其性格中卑弱而颓败的因素,使他大概不会为曼桢放弃他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在曼桢遇难被囚禁期间,沈世钧前来寻找曼桢,曼璐谎称曼桢已与人结婚并远走他乡,他也就轻易地相信曼桢真的嫁给张豫瑾了。虽绝望,但也从此作罢,之后他便匆匆地与不爱的翠芝结了婚。
曼桢的命运让人觉得苍凉无比。身陷姐姐、姐夫、母亲共同设计的陷阱里,曼桢曾千方百计地想逃出去。几经艰难才在同产房一对夫妇的帮助下,逃出曼璐和祝鸿才的手掌。但为了孩子,她还是妥协了,嫁给了把她推向火坑的姐夫。不完全的抗争没有改变她的命运,性格的不彻底性决定了她悲剧性的爱情结局。
对于设计陷害曼桢的曼璐,作者没有进行非白即黑的评判,而是立体地展现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人物命运的悲凉,让读者陷入一种情感投向的两难。当祝鸿才意欲染指曼桢时,曼璐长姐若母般地保护她:“我这一个妹妹,我赚了钱来给她受了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牺牲了自己造就出来这样一个人,不见得到了这儿还是给人家做姨太太?”后来她误会曼桢喜欢她以前的未婚夫张豫瑾,才开始恨起曼桢来:“我没有待错她呀,她这样恩将仇报。不想想从前,我都是为了谁,出卖了我的青春。要不是为了他们,我早和豫瑾结婚了。我真傻。真傻。”对于曼璐因过度牺牲而心生怨恨报复的心理过程,文中着墨很多,使读者了解她的行为并不是出于天生的嗔恶,“曼璐再坏,还是令人同情的”。
至亲母爱的失落
小说在对人性的探索中,站在悲哀的基石上冷冷地掀掉生命的华美袍子,露出人性深处的阴暗、自私、虚伪、孤独、冷漠。阅读《半生缘》,我们触摸到了人的灵魂阴暗与丑陋的一角。
这一点突出表现在至亲母爱情感的失落上。在《半生缘》中,母爱是脆弱的――一旦碰上现实的压力,母爱就成了不再纯粹的东西。母亲顾太太恭谨平和,但在关键时候,在钱的考量下,却也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的幸福遭到断送。
在曼璐夫妇监禁曼桢时,能够援救曼桢的只有顾太太,为什么她却偏偏迟疑起来,全然是钱的因素。
譬如有一段时间,顾太太已经直觉地感到女儿曼桢的情况有所不对,关在屋子里会不会出什么差错,“顾太太本来还想要求和曼桢见一面,当着小陶,也没好说什么,只好就这样走了,身上还揣着曼璐给的一笔钱”。
顾太太接着又面对世钧,本来想把曼桢遭到囚禁的实情告诉世钧,恰巧手指碰到了口袋里那叠钞票,便打消了念头。
顾太太本来心里怀着个鬼胎,所以怕见他,一见面,却又觉得非常激动,恨不得马上告诉他。她心里实在是又急又气,苦于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见到世钧,就像是见了自己人似的,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在楼下究竟说话不便,因道:“上楼去坐。”她引路上楼,楼上两间房都锁着,房门钥匙她带在身边,便伸手到口袋里去拿,一摸,却摸到曼璐给的那一大叠钞票。那种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叠。钱这样东西,确是有一种微妙的力量……
曼璐一不做二不休,怕母亲住在原来的地方惹麻烦,硬逼着顾太太搬到苏州去。顾太太临走都没见着二女儿曼桢,甚至也没真的想要去见。临到要离开上海了,还要出卖曼桢一回:
顾太太临走的时候,心里就十分仓皇,觉得就像充***似的。想想曼璐说的话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后一切的希望都着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愿意把她往坏处想。世钧有一封信给曼桢,顾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给谁看,所以并不知道里面说些什么。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时候,临走那天还是拿了出来交给阿宝,叫她带去给曼璐看。
其实在曼桢心里也是知道指望顾太太是不可能的,她在被监禁时心里想:
她母亲也不知道来过没有?指望母亲搭救是没有用的,母亲即使知道实情,也决不会去报告警察局,一来家丑不可外扬,而且母亲是笃信“从一而终”的,一定认为木已成舟,只好马马虎虎地就跟了鸿才吧。
在顾太太做了暴发户女婿、女儿的帮凶,逃避到老家后,不知此情的曼桢设想:“她母亲究竟是什么态度也还不知道,多半已经被她姊姊收买了,不然怎么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设法营救她?这一点是她最觉得痛心的,想不到她自己的母亲对她竟是这样。”
到后来,曼桢经过这人生的转折,对母亲寒了心,两人关系自然愈来愈冷淡。母女间剩下的倒又是钱的义务了。姐姐死后,没有人供养她母亲,曼桢汇了一笔钱去,“但是没有写她自己的地址,因为她仍旧不愿意她母亲来找她”。
顾太太自己也知道,“曼桢对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点责任心罢了”。
小说如此阴郁地描写一位母亲为了私欲,让所谓崇高美好的母爱在这里一点点黯淡,一点点褪色,直至原先所具有的母女之情剥蚀几尽――同样地,她们也是“回不去了”。
《半生缘》将人生的幕幕悲剧原生态地呈现在人们面前,笔触裸地触及到了立体人性深处那阴暗与丑陋的一面。张爱玲的悲剧绝唱,有如长夜冻雨,凄怆婉转,刻骨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