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十年“”,许多历史人物也经历了一场“浩劫”,用“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封资修”这几把筛子一过,可堪一顾者所剩无几,而商鞅成了屈指可数的幸运儿。此君因其法家代表人物的身份,在“批林批孔”中受到吹捧,“”后,又被作为改革者的鼻祖备受青睐。
商鞅以改革者名世,又因改革惨遭车裂之祸。对这样一个评价复杂、价值多元的历史人物,只能站在今天的角度,择其要点评价之。那么,商鞅当年所进行的是怎样的一场改革呢?首先看一下历史评价。世人通常认可司马迁的史笔,在《史记•商君列传》中,司马迁一方面承认商鞅变法的客观效果,称其“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但对商鞅本人的评价却不高:“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前者讲“秦民大悦”,后者又“卒受恶名于秦”,显见其矛盾。
谈商鞅变法,不能不提《商君书》。这是一部专门为秦孝公治理百姓,控制官吏,穷兵黩武,称王称霸出谋划策的不传之秘。在其后的历史岁月中,即使一些自称以儒治国的帝王,也往往内法而外儒,或者阳儒而阴法。故有人说,这是戕害中华文明创巨痛深的坏书之最。
该书的主张一是反智愚民。在商鞅看来,欲实现称霸目标,有效地统御百姓是当务之急。商鞅强调“昔之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者也;能胜强敌者,必先胜其民者也”的历史经验,即不论治理国家还是战胜强敌,都必须以制服民众为前提。他深知思想文化的重要性:“国有礼有乐,有诗有书,有善有修,有孝有弟(悌),有廉有辩――国有十者,上无使战,必削至亡;国无十者,上有使战,必兴至王。”这段话带有极其强烈的反智主义倾向――只要存在这些体现人类智慧和文化的结晶或载体,即使不发生战事,也会削弱国家,甚至导致灭亡;没有这些,即使发生战事,国家也会兴盛,甚至称霸天下。因此,他把实行思想控制、消灭文化载体作为治国的重点之一,而这也成为秦国随后“焚书坑儒”的***策依据。可以想见,倘起商鞅于地下,如果他提出封堵互联网的建议,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愚民”正是其治术之核心,他经验老到地告诉秦王:“民愚则易治也。”由此可见,商鞅的变法和改革,是上层的改革,是“精英”的改革,不仅民众不得与闻,而且不许说三道四,即所谓“智者作法,愚者制焉”。愚民议***,全部被流放边疆,识相者自然噤若寒蝉了。那么,如何使民众“愚而易使”呢?他采取了多种举措,其中之一就是禁止民众的自由流动,“愚农不知,不好学问,则务疾农”,这样农民就不会受各种思想文化的影响,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讨生活了。
二是弱民强国。以“富国强兵”相号召的商鞅变法,对于秦国来说,当然是重要的。然而,它所采取的措施却是以“弱民强国”为手段的。在这里,“弱”带有“削弱”、“弱化”、“剥夺”的含义。《商君书》的核心是“农战”二字,即农耕与作战,目的是“称霸”。作战必须考虑综合国力,这就牵涉到国家与民众的利益格局。为此,他在《商君书》中设专章传授“弱民”之道:“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他的结论是:“故以强重弱,削;弱重强,王……故以强攻弱,削;以弱攻强,王也。”什么意思呢?实行强民的***策,会使兵力疲弱,就会削弱国家;实行弱民的***策,会使兵力强大,就能成就王业。为推行这种畸形战略,他推出了一系列配套***策,如禁止粮食买卖,垄断山林湖泽,实行户口管制,强化徭役税赋等等。这些***策的初衷,无一不是通过盘剥民众而充盈国库。由此可见,《商君书》及其变法,与一般民众没有多少利益可言,只不过是实现秦国霸权的“点子公司”。仅从经济上“弱民”还不够,商鞅告诉孝公,民低贱则重爵禄(“民辱则贵爵”),民孱弱则尊官吏(“弱则尊官”),民贫穷则重奖赏(“贫则重赏”)。以刑罚治民,小民易被驱使(“以刑治民则乐用”);以赏赐治民,则民敢于牺牲(“以赏治民则轻死”)。两千多年前的秦国***权,不过是群雄逐鹿中的一个捕猎者,人们自然不能奢望它“利为民所谋”;然而,这并不等于当时的人们不懂得“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商鞅重敛天下,以充府库,发动战争,谋求霸权的思路,只能使秦国强盛于一时,却不能保证“始皇”于万世。
三是残民以逞。如果以为商鞅是法家,自然以法治国,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明白无误地告诉秦王:“法令者,民之命也,为治之本也,所以备民也。”在他眼里,法令是用来防备百姓、收拾百姓的,只有实施有效治理百姓的法令,才能获得名声和土地。他的法学理论是民众如果高于法律,国家就会混乱;法律如果高于民众,***力就会强大。也就是说,作为秦孝公“家法”的法令,必须高于民众的利益与意志。商鞅变法在废井田、开阡陌,重农抑商、奖励耕战之外,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弃礼任法,轻罪重刑,什伍连坐。他崇尚严刑峻法,取死之刑多如牛毛,施用凿顶、抽筋、车裂、镬烹等多种残忍至极的杀人方式。还首设连坐之法,一人犯罪,亲邻株连,大量无辜民众被残害。由于实行了商鞅这一系列辱民、贫民、弱民、刑民的***策,秦国民众在饥饿、耻辱、愚昧、恐惧的威胁下,只能如同兵马俑一样,成为面无表情、残暴冷酷的战争机器。史书称秦为“虎狼之国”,并非毫无道理。然而,这样一个阴狠残暴的改革者,在当今的电视剧《大秦帝国》中,竟然被奉为“万古法圣”和“法圣天神”!
商鞅及其推行的变法,在历史的长河中,往往是褒贬并存、毁誉同在的。评价似乎有某种规律:凡是具有改革倾向或矢志社会改革者,往往对其加以肯定或同情;凡是主张仁***治国或强调社会平衡发展者,往往对其加以否定或指斥。前者如王安石、,王安石曾诗赞商鞅:“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必行。”年轻时的,受欧风西渐之影响,抱持改造中国与世界的宏大愿望,也曾写道:“商鞅之法,良法也。今试一披吾国四千余年之记载,而求其利国福民伟大之***治家,商鞅不首屈一指乎?”(《商鞅徙木立信论》)
反之,王安石变法的***治反对者苏轼,对商鞅则是全盘否定的,他在《商鞅论》中认为,商鞅的改革成效“皆战国之游士邪说诡论”,《史记》肯定商鞅之功,“此司马迁之罪也”。“而秦之所以见疾于民,如豺虎毒药,一夫作难(指陈胜、吴广起义)而子孙无遗种,则鞅实使之”,秦国二世而亡,商鞅实乃祸根。苏轼进一步指出,商鞅之术“用于世者,灭国残民,覆族亡躯者,相踵也。而世主(历代帝王)独甘心焉,何哉?乐其言之便己也”!苏轼毕竟是苏轼,穿过历史迷雾,看透了历代帝王阳儒而阴法,对商鞅之术阳讳而阴用,对孔孟之道阳奉而阴违的隐秘。
北宋时的司马光,在***治上虽也是王安石变法的反对派,但他对商鞅的评价则采取了相对客观、公允的立场,褒其当褒,贬其当贬。一方面,他反对商鞅“弱民强国”的思路,指出其“不加赋而上用足”的虚伪;另一方面,他在《资治通鉴》中则对其取信于民的做法予以肯定:“商君尤称刻薄,又处战攻之世,天下趋于诈力,犹且不敢忘信以畜其民,况为四海治平之***者哉!”
评介一个两千多年前的古人是困难的。“至于往昔是非,可为来今龟镜”(《旧唐书•杜佑传》),正是本文的目的。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1年第2期,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