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弯抹角算起来──他算是我的一个亲戚。我叫他“华威先生”。他觉得这种称呼不大好。
“嗳,你真是!”他说,“为什么一定要个‘先生’呢。你应当叫我‘威弟’。再不然叫‘阿威’。”
把这件事交涉过了之后,他立刻戴上了帽子:“我们改日再谈好不好?我总想畅畅快快跟你谈一次──唉,可总是没有时间。今天刘主任起草了一个县长公余工作方案,硬叫我参加意见,叫我替他修改。三点钟又还有一个集会。”
这里他摇摇头,没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声明他并不怕吃苦:在抗战时期大家都应当苦一点。不过──时间总要够支配呀。
“王委员又打了三个电报来,硬要请我到汉口去一趟。这里全省文化界抗敌总会又成立了,一切抗战工作都要领导起来才行。我怎么跑得开呢,我的天!”
于是匆匆忙忙跟我握了握手,跨上他的包车。
他永远夹着他的公文皮包。并且永远带着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他的结婚戒指。拿着雪茄的时候就叫这根无名指微微地弯着,而小指翘得高高的,构成一朵兰花的***样。
这个城市里的黄包车谁都不作兴跑,一脚一脚挺踏实地踱着,好像饭后千步似的。可是包车例外:叮当,叮当,叮当──一下子就抢到了前面。黄包车立刻就得往左边躲开,小推车马上打斜,担子很快地就让到路边,行人赶紧就避到两旁的店铺里去。
包车踏铃不断地响着,钢丝在闪着亮。还来不及看清楚──它就跑得老远老远的了,像闪电一样快。
而──据这里几位抗战工作者的上层分子的统计──跑得顶快的是那位华威先生的包车。
他的时间很要紧。他说过──
“我恨不得取消晚上睡觉的制度。我还希望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时。抗战工作实在太多了。”
接着掏出表来看一看,他那一脸丰满的肌肉立刻紧张了起来。眉毛皱着,嘴唇使劲撮着,好像他在把全身的精力都要收敛到脸上似的。他立刻就走:他要到难民救济会去开会。
照例──会场里的人全到齐了坐在那里等着他。他在门口下车的时候总得顺便把踏铃踏它一下:叮!
同志们彼此看着:唔,华威先生到会了。有几位透了一口气。有几位可就拉长了脸瞧着会场门口。有一位甚至于要准备决斗似的──抓着拳头瞪着眼。
华威先生的态度很庄严,用种从容的步子走进去,他先前那副忙劲儿好像被他自己的庄严态度消解掉了。他在门口稍为停了一会儿,让大家好把他看个清楚,仿佛要唤起同志们的一种信任心,仿佛要给同志们一种担保──什么困难的大事也都可以放下心来。他并且还点点头。他眼睛并不对着谁,只看着天花板。他是在对整个集体打招呼。
品 读
《华威先生》是张天翼的代表作。作品通过对华威先生匆匆忙忙以相同的方式、相同的发言,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对各种组织进行所谓“领导”的描写,讽刺了只对限制和控制抗日工作的“领导”感兴趣,而对加强和促进抗日的实际工作不感兴趣的***客。作者在塑造华威先生这一人物形象时,运用了漫画式的夸张手法勾勒华威先生日常生活的几个片段以表现他的性格特征。如作者写华威先生每当坐着“包车到会场门口下车的时候,总是顺便把踏铃踏它一下”,然后才“用从容的步子”步入会场。他还要在门口稍为停留一会儿,让大家好把他看个清楚,并且还点点头。他眼睛不对准谁,只看着天花板,表示他是在对整个集体打招呼。这一系列夸张的描写,把一个装腔作势、傲踞于群众之上的官僚***客的形象勾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