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像我和我的妻子,在别人眼里无比的幸福,其实有些事情,只有我们自己明白。
阴暗仄仄的楼梯,耶香跺得脚都麻了,声控灯也不亮一盏,到是一个借着夜色往墙上刷广告的小贩被她的脚步声吓得慌不择路,一脚踩空,顺着楼梯轰隆隆地滚下去,头顶的灯刷地亮起来,黑暗的楼梯一下子变得惨白,原来亮一盏灯要这么巨大的声响,代价也太大了。
耶香揉着眼睛,老半天才适应了刺眼的灯光,小贩已经一瘸一拐地跑远了,她才看见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刷满了小广告,办证的,维修的、红色的、黑色的,像一幅地***。耶香在地***问找到403,打开,扑鼻的霉味,房东果真是很久没有住过了。
推开朝南的窗子,耶香发现前一栋楼与她现在住的这栋楼之间的距离近得离奇,几乎咫尺。耶香惊讶地看见正对面的那扇窗子后面,一对男女正在拥吻,那个女人是背朝着窗子的,看上去很瘦削,被男人挤得紧紧贴在窗玻璃上,那个男人好像很投入,耶香越过那个女人的肩膀,看见他闭着眼睛,脸上有微微的笑,灯光微弱昏黄,她却看得清晰,真的是很幸福的表情。
到处都是灰扑扑的,耶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可是她又不想打扫,她是真的太累了,累得想要倒在尘埃里。手机在胸前的口袋突突突地震动,震得整颗心都麻木。应该是星希回来,发现她不见了。可是她不想听,这一次她是真的要走。
关了灯,躺在老旧的地毯上,窗外有月光亮起来,透过窗帘的缝隙,刚好一束光照亮地毯上一小块乱糟糟的花纹,耶香仔细辨认,像丁香,又像是月桂,细细碎碎的。最后耶香确认,是小朵小朵的茉莉。的确是茉莉,因为她闻见空气里弥漫了淡淡的茉莉香,透过旧旧暗暗的地毯,若有若无。
原来小区里真的是有茉莉的,依着围墙生长,在镂空的花墙间来回地穿梭缠绕,开得疯狂。耶香站在围墙边数,一朵,两朵,三朵……太多了,数得眼睛都花了,揉揉眼睛,那个陌生的男人就出现了,拎着一只水壶笑笑地看着她:“不要数了,开开谢谢,你根本就数不过来。”
他在给茉莉洒水,耶香又揉了揉眼睛,便认出他来了,就是昨天晚上,对面窗子那个幸福的男人。他还在笑:“今年已经算是开得不好的了,前年最多,整面墙都是,有上万朵,隔着小区外面的湖都能闻见香。”
不知道星希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突然就冲到那个男人面前,迎面一拳,那个男人哇地蹲下来,水壶也跌在地上。星希指着耶香的鼻子咆哮:“你离开我,就是因为他吗?”耶香冷冷地看着他,不解释一句,她知道,再多的解释也是徒劳。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躲到哪里,他都能找得到。
星希伸手过来拉耶香:“滚回家。”耶香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她拼命地挣扎。就是这个时候,地上那个男人突然站起来,抓住耶香的另一只手,他的眼神很坚定,直直地看向星希。星希又一拳打过来,他躲开,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
耶香慌乱地跑开,星希想去追,可是那个男人死死抱紧他的腰,他越过星希的肩膀又一次朝耶香笑,嘴角流着血。
耶香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发现防盗门的钢板瘪进去一大块,上面还溅着血,她便知道,是星希已经找来这里。她躺在地毯上,背上的伤口隐隐地痛,应该是要下雨了吧。每次要下雨之前,耶香总会这里痛,那里痛,与星希在一起的这些年,他的拳头已经将她的身体揍成了气象站。
正对面的那扇窗子亮着昏黄的光,耶香看见那个男人正在厨房煮菜,他的样子很认真,围裙上哆来A梦也很可爱。他的围裙多像是机器猫的百宝袋,变出了青椒鸡粒,变出了西芹虾仁。两栋楼隔得太近了,耶香能闻得到对面融融的香味。她翻了一个身,一个会养花,会煮菜,会与太太初恋一样拥吻的男人,好像离自己太遥远了。虽然他刚刚才英雄救过美。
防盗门又轰隆轰隆地响起来,透过猫眼,耶香看见星希狰狞的一张脸,他又在一拳一拳地砸门。耶香贴着防盗门,滑坐在地上,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地叫,却不能出去吃东西。星希砸得累了,开始在门外哭:“耶香,求求你,开开门,我是真的很爱很爱你。”他哭得大声,耶香听得心疼,她努力深呼吸,对自己说:“不能开,不能开。”
星希恢复了体力,又开始凶神恶煞地砸门,咆哮着:“耶香,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他哭哭砸砸,砸砸哭哭,反反又复复,直到邻居报警,他才被好几个保安七手八脚地抬走。
耶香翻出报纸,看中缝,她又要找房子了,这里已经住不下去了。
耶香穿过小区的时候,又遇见那个男人在给茉莉洒水,他的花已经开始谢了,落在小区的甬道,厚厚的一层,淡淡糜烂的味道像是甜酒酿。他又冲耶香笑,笑得很热情,他眼角的淤青被笑容牵扯着,痛得眉头纠结在一起,很奇怪的表情。耶香也朝他笑笑:“那天很谢谢你。”
耶香想起小时候,她读书的小学校后面是茶山,有一面山坡上栽满了茉莉,每年初夏都会开满了花,班上的女生都去偷偷地摘,别在衣襟上,一低头,一阵芬芳。那个男人好像洞悉了耶香的心思,突然说:“不如,你摘几朵别在衣服上啊,上班的时候闻着都不觉得累。”男人丢下水壶,跑来跑去,在枝头找那些开得饱满,却又刚刚好不会凋谢的花朵。
“那天追你的是什么人,那么凶。”那个男人问耶香。耶香沉默。那个男人耸一耸肩膀:“我只是无意问起,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耶香摇摇头:“不是我不想说,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说,他是我先生。”那个男人突然很明白了似的,点点头,说:“家庭暴力。”
那个男人是真的很感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像我和我的妻子,在别人眼里无比的幸福,其实有些事情,只有我们自己明白。”耶香想问:“你们不幸福吗?”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也许,有些事情,真的是别人无法明白的。那个男人又说:“你还住在这里很危险的,需要搬家吗,我朋友在西区有一处空房子,可以借给你住。”
“真的吗?我可以付你房钱。”耶香很惊喜,她是真的太想逃离这里了。那个男人说:“当然是真的,而且那里也有一面墙的茉莉,我朋友出国前和我一样喜欢养花。”
真的是无比繁茂一片茉莉花,那面墙已经开始凋谢了,而这里才开到刚刚好。那个男人打开门,耶香脱掉鞋子在地毯上呼啦啦跑一圈,柔软的碎花地毯。她问:“这是什么花?”那个男人说:“是木樨。”耶香又问:“什么是木樨?”那个男人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却在第二天,买来一堆的菜,在厨房叮叮咚咚地忙活。
他扎围裙的样子真的很温暖,笑笑地端着碟子催耶香:“你尝尝,你快尝尝。”耶香尝一口,问:“这是什么?”他笑得神秘:“木樨炒蛋。”耶香又吃一大口:“真好吃,你不怕我把地毯吃掉吗?”
耶香站在窗前,他摘掉围裙,走过来,从后面环在她的腰,耶香挣扎:“我不想。我不想伤害你的妻子。”可是他的吻还是落下来。耶香闭上眼睛,她想起那晚在窗前,那个瘦削的背影。她奋力推开他,眼泪掉下来:“对不起。”
他每天都会过来,煮菜,煲汤,两个人一起给花洒水,偶尔也会站在窗前,轻轻吻一下,蜻蜓点水。耶香很理智,她没理由去伤害另一个人。有时候她会奇怪,这次星希为什么没有找过来,从前不管她逃去哪里,他都能找得到。这样想着,心里便觉得失落。
那个男人又做了木樨炒蛋,耶香吃得香极了,他就坐在旁边笑笑地看着她吃。等她吃完,他要她闭上眼睛,说有礼物给她。耶香揉揉眼睛,睁开,面前是一本薄薄的房契。他说:“我的朋友不回国了,所以我把这处房子买了下来,送给你,免得你东躲,连个家都没有。”
耶香的眼泪哗啦啦滚下来,这些年,她是多么想有一个家。他凑过脸来,吻她的眼泪,轻轻解她的扣子,他碰到她的伤口了,明明痛彻心扉,她却觉得是抚慰。
耶香趴在地上刷地毯,一朵小花一朵小花刷得那么精细。突然门铃响起来,还有轰隆轰隆地砸门声,都以为是星希找过来了,却是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尖声尖气地喊:“快开门,快开门,你们这个月的房租什么时候交啊?”
耶香疑惑地拿出房契给她看。真是个泼辣的女人,哭天抢地,警察很快就过来了,他们对耶香说:“对不起,你的房契是假的,请跟我们回局里调查。”耶香就想起那个仄仄暗暗的楼梯,墙上密密麻麻的牛皮癣,她便一切都明白了。
耶香离开那栋房子的时候,开始下雨,难怪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肤,还有一颗心,全都突突突地痛。这里的茉莉也开始凋谢了,空气里甜酒酿一样的花香,若有若无,淡淡糜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