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人语:作者的语言很美,不管是景物描写还是心理都把握得很准确,人物的外貌、动作、神情等描写也很到位,因此整篇文章读来不单薄且有内容。而作者设置的故事结构也很独特,开头读来有疑问有悬念,而在篇末揭露身世之谜,让人恍然大悟,却又深深地被震撼,为了文中母亲对“我”的大爱并且牺牲一生幸福的勇气,确实,这些就像电影剧本一般,不敢让人相信……(笑笑)
一
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的早,风带着穿透骨骼的力劲张牙舞爪地在昏黄的天地之间盘旋着。我带着满身的风雪,红着脸,搓着手,从外面冰冷的世界推门进入相比之下暖和不了多少但终究是隔离了风雪的屋子。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放下书包,而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个傻子般有些错愕,我看见母亲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脸上绽开因聊天被突然打断而不自然的微笑。母亲伸出手来示意我过去,她今天特别有精神,一点都不像个得了十几年病的人。她说:“小颜,你回来啦。”
那是她罕用的语气词,她没说“你回来了”,而是“你回来啦”,一个“啦”字蕴涵着她的欢喜和怡乐。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瘦削的脸在微暗的灯光下有着模糊的轮廓。虽然是数九寒天,但我依然可以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的暖意和独有的吸引力,像是寒风中巍然的雕像般有着令人仰望的高度。
“小颜,问逸青叔叔好。”母亲的声音仍然微弱,但却不容商量。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事实本就如此,母亲在说“逸青”这两个字时有些停顿,有些结巴,舌尖却透露出无限的温柔。我微俯身,算作打招呼。
我走到桌前,在纸上写:“妈,我去煎药,你们聊。”然后递给她看,得到她的点头回应后欠身出去。关门的瞬间,我听到他对母亲说:“是个懂事的孩子。”
那是1999年的冬天。
那年我8岁,母亲28岁。
二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变哑的,我的记忆里不曾有过美妙的歌唱和动听的呢喃,甚至不曾像别的孩子一样用娇滴滴的声音喊句“妈妈”。命运在生命之初便隔绝了我与世界的交流,目之所及,耳之所听,心之所想,却无法付诸语句。我也不曾见过父亲,他像是童话里的人物,只存在于我的梦境之中。我和母亲的相依为命里不曾有过男人,我不问,她也不答。有时我常想,她干吗不再找个男人呢,她还算年轻,五官的轮廓依稀可见曾经的美。找个男人,便不必像现在这样辛苦,不必每天忍受别人的白眼,不必每天面对我的暴躁和反复无常。
我问过她,那年夏天的石榴花开得极其艳丽,大朵大朵地在阳光下咧开秀口,露出参差不齐的红牙齿。我坐在树下,眯着眼睛看这棵她亲手种下的石榴树,想起多年前她弯腰栽种的模样,亦如这么多年来她培养我一样――汗水和泪水都藏在衣襟里,用漠然的脸面对生活的雨打风吹。正想,她从门外进来,满身的臭味在燥热的空气里更让人觉得恶心难忍,我莫名地烦躁起来,在纸上写:“你就不能不这么臭么?”她微微一愣,随即挤出一抹不自然的微笑,她摸摸我的头,“小颜,妈妈就是靠这个养活你的。”我摇晃着身体,想要摆脱她的抚摩,在纸上刷刷地写:“你快点找个男人吧!”她的手掌停滞在空气中,过了好久,她把那张纸连同我的***画本全都扔起来,哗啦啦的纸页像是哭泣的白蝴蝶般在空气中跳出凄然的舞蹈。她朝我吼起来:“找个男人?亏你想得出来!这么多年我拉扯你,就是拉扯了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好,我再找个男人,你还是像原来一样被扔在路边吧!”
她还没骂完,我和她都愣住了,因为我们都注意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还是像原来一样”,这应该是意味着我并非她的亲生女儿吧?她的脸上有尴尬勉强的表情,没再看我,转身回了屋子。
我一个人坐在树下,大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屋子里传出她的咳嗽和叹息。这些年来她除了打扫厕所、扫大街、替人洗衣服,还做着我不知道的活儿来维持我们的生计,还生着我不知道的病折磨着她本就虚弱的身子。石榴花鲜艳的衣裳在阳光下有刺眼的光芒,似是炫耀,又似哭泣。
那是2003年的夏天。
我12岁,母亲32岁。
三
关于我8岁时见过的那个男人,母亲不曾再向我提过什么,我也不询问。因和别的小孩子不一样,我不会说话不能表达,早已在经年之中被迫也主动地学会了沉默和不询问。我的成长,总是伴随着别人的指指点点和议论纷纷。小的时候,其他的孩子总是会拉着父母的手指着我问:“妈妈,她怎么总不说话?”
“她是个哑巴,离她远点!”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大概有三四年的光景我都没再见过那个男人,我不知是他和母亲私下谋面还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我只当是家里来过一个新鲜(那时母亲不和任何人来往)的客人,他与母亲寒暄几句便离去,回他自己的家去。只此而已。
不是没有男人对母亲动过心思,因为她尚且年轻美丽,虽然在外人看来她一个女人独自拉扯我长大很是不易,但她的眉眼间仍透出温柔与娴淑,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保护。曾有几个男人来家里跟母亲提过,但被她婉言拒绝了。附近有个鳏夫,有段时间常来家里帮忙,他总是不言不语地干活,我明白他在打母亲的主意。他老实本分,看得出对母亲也甚为关心,但母亲对他始终不冷不热,看不出真实心意。后来莫名其妙的那个鳏夫便不再来了,我问母亲缘由,她只是笑笑:“我们这样不是挺好的么?”
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地过活,她的孤苦与寂寞我想我能够懂得。有天傍晚母亲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脱下外套就见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闯进家里,他对着母亲骂:“你看看你做的什么营生?满街的落叶,风一吹到处都是,你拿着这份钱就是应付差事的吗!要不是当初看你一个寡妇还带着个孩子,同情你给你这份工作,你们母女俩早就饿死街头了……”
母亲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连声赔着不是,而后利落地把脱下的那只袖子又穿上,拿起扫帚就出门了。
我跟随母亲出去。北方的秋天本就寒栗如刀,风声阵阵,叶子扫了又落,似乎永远落不尽的样子。我抬头看了看天,眼中的那片蔚蓝像极了清澈的眼泪。不远处的母亲弓着身子,她小小的身体像是风中的一片落叶,伴随着间隙的咳嗽声,摇摇欲落。我的眼泪突兀地掉下来,我知道我拖累了她这么多年,我耗尽了她最美的年华。她该是开得璀璨、开得浓密的石榴树,而不是这簌簌下落的秋叶。
后来母亲的身体越发虚弱,她无法再干重活,她有很严重的颈椎病和腰椎间盘突出,很多个晚上我都可以听见她辗转难忍的,我的眼泪便像廉价的自来水一样在漆黑的夜里泄了闸。我总是会记起那年她栽种石榴树的模样,她背着我用柔弱但清晰的声音对我说:“小颜,虽然命运在起初便削去了你的枝叶,但你依然要学着开出繁盛。”说完,她转过身来望我,眼睛里有闪烁的泪水,像钻石一样煞是好看。
在她离去的很多年里,我愈发频繁地记起这个镜头,虽然她的笑容和模样已经模糊,可是她的句子依然掷地有声地敲打着我的记忆。那是她唯一一次说在我看来很高深莫测不符合她身份的话,也是我们第一次直面我的残缺。
我与她的相依为命,有争吵和对峙,大多时候是彼此无声的依赖。在她生前,我尚且不怎么懂事,又或是因我们对彼此的爱太过苛刻,我常常“说”些让她难过的话,她也常常朝我摔摔打打――我们都太需要发泄。她离开后,这些争吵成了我背负一生都无法偿还的债。
四
她是因病离开的,我却无法准确地说出具体是哪一种病,因为她一直是那样的弱,像张白纸般摇摇欲坠。
她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像她短暂而漫长的一生般干净、简朴。那个男人像魔术师一样再次神奇地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他在她的遗体前站了很久,似是要重新梳理她的一生,陪她重新过一遍她的人生。我低着头,看见地上有他的泪水。
他是爱她的,我想,她应该也曾深爱过他。
他俯下身,温柔地问我:“小颜,你是否愿意跟我走?”我抬起头来像最初一样带着仰望的姿态直视他,点点头。母亲,我的生命便在此时,在你和他之间完成了交接。
她离开的时候我已经14岁,她才34岁。那年,石榴花开得更是繁密和艳丽,招摇在风里像是她的遗嘱。
2006的冬天,我15岁,他买了蛋糕回来,他说:“小颜,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张着嘴巴很是吃惊,因为和她相依为命的年岁里我们谁都不曾过过生日。我翻开手中的本子:“你是我的亲生父亲,是不是?”他拿起来看,面上有些许的笑意,随即他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该让你知道了。”
她确如我所想并非我的亲生母亲,那年的冬天雪下得纷扬,她出门的时候恰在门边发现已近冻死的我。她抱起小小的红红的我,我朝她咧开嘴露出洁白的微笑,至此,开始了我与她的母女之旅。
而他与她,本是相爱至深的恋人,却因那个年代的门不当户不对而被迫分开。她捡到我的那天,正是他要远行的日子,因之,她觉得我是命运赐予她的她和他的孩子。
而多年之后,他功成名就,有了妻有了娃,她已远去,留给他一个我,一个她认定的她和他的孩子。
我静静地听他讲述这些,陈年旧事,像剧本一样让人不愿相信,却又是那个时代最普通的故事。
我再次回到旧地,光秃秃的石榴树在严寒中有些瑟瑟发抖。多年之前的此日,她便是这样地收留了我,并在此后经年中为我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一切。我抬起头,石榴树已经高得接近天空了。多年之前,她弯着腰背对着我说:“小颜,虽然命运在起初便削去了你的枝叶,但你依然要学着开出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