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幽暗的无尽走廊,无名无姓的男女主人公,迷离恍惚的人物表情,如提线木偶般缓缓摇摆的舞会宾客,都是阿伦・雷乃的《去年在马里昂巴》中令人难忘的情境。故事发生在一个巴洛克风格的城堡中,男主人公X在这里发现了女主人公A,他坚信他们去年曾在马里昂巴城堡相遇,但她并不确定这件往事有没有发生过。有趣的是在这部电影中,我们既没有看到去年,也没有看到马里昂巴。我们无法逃出雷乃布置的迷宫,这个迷宫里充斥着鬼魅般的人物,他们在精致却过时的巴洛克雕饰下漫无目的地梦游,似乎正犹疑地徘徊在人世与地狱之间。空间在这部影片中凝滞不前,只有时间正随着X对去年回忆的多种假设朝往不同方向延伸。然而时间若能像博尔赫斯的花园一般无限分叉,那么时间本身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出路皆被否定,常理无从依赖,是《去年在马里昂巴》令观众心生不安的原因,银幕内外的所有人,在雷乃的催眠下都既无处落脚,也毫无超脱的可能;既已失落记忆,又徒劳地试***把握记忆之潮水。但这也恰恰是雷乃电影的魅力所在,也许它们的晦涩、神秘、恐怖与美丽,都源自这条处在记忆与生死边缘的狭窄地带。
童年失去了户外运动的乐趣
死者对人生的怀念,生者对死者的回忆,一直都是雷乃电影中挥之不去的主题,这与雷乃所处的时代有着直接联系,也和他的成长经历息息相关。1922年,雷乃出生于法国布列塔尼半岛的瓦纳市,像《广岛之恋》的女主角一样,他有一个身为药剂师的父亲。他是家中的独子,在整个童年一直饱受哮喘折磨。他因此失去了户外运动的乐趣(这对应着他后期作品的室内剧风格),却也培养出他对戏剧、文学、艺术、漫画与先锋音乐的热爱。
雷乃的母亲曾经介绍他与同样热衷于追溯记忆的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相识(虽然雷乃本人否认普鲁斯特的作品曾经对他产生直接影响),但他的真正兴趣却在于戏剧与电影。他在13岁时就开始拿着父母送他的超8毫米摄影机在南特城内四处拍摄短片,他15岁时在巴黎所观看的一场对契诃夫杰作《海鸥》的改编,则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那时的他想要做一名戏剧与电影演员,但是在参与了两年表演课程后,他发现自己真正的志向并不在此。他考入了法国电影高等学院的剪辑专业,因为他发现剪辑师才是真正为整部电影塑形的人。而雷乃在出任剪辑师时就有了自己执导电影的野心,以至于阿涅斯・瓦尔达邀请雷乃为她的处女长片《短角情事》(1956)做剪辑时,雷乃犹豫了很长时间。“他其实很不想接受这份工作,”瓦尔达回忆道,“因为这部电影与他一直想要拍的那类电影太相似了。”
过去无法被理解、被追溯、被言说
与法国新浪潮“手册派”导演的不同在于,雷乃的创作灵感不仅来自电影、绘画、音乐与书籍,更来自他最为切身的生活经历。战后欧洲的满目疮痍,平凡民众的心灵创伤,人类暴行的不可理喻,都是在战争结束时正值壮年的雷乃及其同辈人急需直面的问题。雷乃也的确亲眼见证过战争留下的狼藉废墟:他在1945到1946年间随***服役,前往战后由盟***占领的德国和奥地利。在这些破碎之地,时间已完全失去前进的动力,人们沉浸在不堪过往的幽深魅影中,无法从前方看到任何希望。
这样的人物将会在雷乃的早期电影里不断出现:《广岛之恋》中无法忘怀战争创痛的法国女演员和日本建筑师,《去年在马里昂巴》中试***向A证明他们过往情事尚未死去的X,以及《穆里埃尔》(1963)中质问旧情人为何不辞而别的中年女子伊莲娜,和她无法摆脱阿尔及利亚战争阴影的乖僻儿子贝尔纳。在这三部影片中,主人公竭尽所能地试***重获他们失落的过去,最后却总是发现他们的过去不仅无法被他人理解,无法被自己追溯,甚至根本无法对任何人言说。
记忆的创痛让人们对时空的感知支离破碎,而雷乃用他充满实验色彩的镜头语言,对应着片中角色的心理状态。他们在无可倾诉的孤独中陷入绝望,对记忆的陈述总是语焉不详。雷乃碎片化的镜头,也随着在三部影片中渐次递增的创痛层级而日渐激进,在《穆里埃尔》中,零散的剪辑和神经质的短促特写镜头几乎要将观众逼向疯狂。
对回忆、创痛、死者的永恒迷恋
对过去的追忆终将导向失败与虚无,那么若是借助时光机器再次经历过去,一切是否会变得不同?雷乃用他在1968年拍摄的《我爱你,我爱你》给出了更为悲观的答案。男子克劳德的女友因为煤气中毒而离世,悲痛欲绝的他自杀未遂,却被两位科学家送进实验室,成为一座时光机的实验品。他顺利地回到了过去,却只发现自己无法改变命运,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会一次次重复,女友日渐消亡的结局也同样会一次次上演。无法再次承受悲痛的克劳德主动结束了无限的轮回,他从过去的时空中穿越回来,死在了实验室外的草坪上。
《我爱你,我爱你》虽披着科幻外衣,然而在表象之下,仍然隐藏着雷乃对回忆、创痛、生者与死者等话题的永恒迷恋。克劳德对过去的回忆以碎片形式向观众闪现,它们不遵从时序与逻辑,有时甚至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多次闪现。但如果我们把它们看做一个濒死之人在弥留时对自己生命的回忆,也就能理解雷乃所采取的剪辑策略。在人世和地狱间,克劳德恋恋不舍地回望着生命中所有的喜悦与痛苦,但他无法承受回忆重担,也无法再次面对宿命之神的再次插手。
命运让人殊途同归
雷乃的电影中重生与宿命相依相伴的关系,很难让人不想到希区柯克的电影《迷魂记》(1958)。这也能解释雷乃的作品为何总能渗出神秘鬼魅的气质,甚至被很多学者诠释为恐怖片。与安排女主角“死而复生”的《迷魂记》一样,雷乃用《生死恋》(1984)再次诠释了重生的命题。该片讲述考古学家西蒙在情人伊丽莎白面前死而复生的短暂时光。他虽然让伊丽莎白重获了自己的爱,但死亡的阴影却总在他们头上盘旋不停,直至他们双双遁入黄泉。
既然雷乃的主人公在单一维度的时间里无法超脱,那么对无限增值的平行时空进行想象,也许是他们逃离死亡的唯一机会。在《吸烟/不吸烟》(1993)中,雷乃为几位主人公设置了一个个人生岔路口,在每个路口做出的选择,都会影响到他们的未来走向。但命运却常会让人殊途同归,譬如生性自闭的莱昂内尔不论做出何种选择,最后都注定会把庄园中黑暗的小屋作为自己的归宿。片中的所有女人虽急欲实现完满人生,却总是被似曾相识的情节所围困。她们贪婪地呼吸着未来的种种可能性,却浑然不知自己身上早已被无数个来自悠远过去的鬼影附着;所有的岔路都指向着同一个终点:生命的枯竭。
艺术电影黄金时代的渐趋消逝
2012年的《好戏还在后头》,让雷乃回到了令自己沉迷数十年的主题的神话本源。在片中,生前曾将神话《欧律狄刻》改编为舞台剧的安托万,在葬礼上召集了多年前曾饰演过该话剧不同版本的各位老友,让他们观看与鉴定由剧团新人排演的《欧律狄刻》片段,然而老演员却视而不见眼前的画面,他们脑海中浮现着他们当年出演此剧时的回忆。“死去”的安托万这时在老友面前现身,接受大家的问候,但是影片最后,他却离奇地死在了树林中,失去了自己的“第二次生命”。
要理解《好戏还在后头》的含义,我们就要熟悉神话故事《欧律狄刻》。俄耳甫斯的妻子欧律狄刻是森林中最美丽的仙女,但冥神从俄耳甫斯手中夺走了欧律狄刻。悲痛的俄耳甫斯来到冥界,用美妙的歌声感动了冥神,但冥神规定俄耳甫斯在离开冥界之前不得回头看欧律狄刻哪怕一眼,否则妻子将在他面前再次逝去。俄耳甫斯无法抵制这个诱惑,于是故事只能以欧律狄刻的再度消逝告终。
在《好戏还在后头》中,阿伦・雷乃显然在把年迈的自己与片中的安托万和戏中的欧律狄刻做比。他本想在弥留之际让老友用专业眼光鉴定剧团的未来,但这些演员却只是专注于怀念自己,因此导致了安托万的再次死亡。雷乃在这部影片中隐含的寓意也同样简单:只有不再沉溺过去,勇于面对未来,人生才会充满快乐与光辉。
雷乃的逝去,代表着艺术电影黄金时代的渐趋消逝,在他去世后,法国新浪潮电影大师只剩戈达尔、瓦尔达与雅克・里维特仍在倔强坚守。有趣的是,雷乃充满创痛、悲伤与死亡气息的电影,却一直在为电影的未来开辟着无穷的可能性,在《闪灵》、《罗拉快跑》、《一个字头的诞生》和《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中,我们都能看到后辈影人在雷乃电影中贪婪汲取丰富养分。我们可以选择像与他经历了无数难忘时刻的老友一样沉浸在哀思中,但雷乃本人大概更希望我们举起酒杯,与他的在天之灵一同“纵情一曲”,毕竟被过去蒙蔽双眼的我们,也许真的什么都还没有看见。死亡并非终点,好戏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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