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滇西高原的四季不甚分明,时令已交大雪,秋色却迟迟不肯褪去。平日里风风火火的汉子们和咋咋呼呼的婆娘们,还沉醉在甜美的秋意里,甚至有些慵懒起来。劳作节奏一松弛,生活脚步一放慢,便容易无事生非。
吹破天坐在花台旁,专心致志地擦拭着芦笙,忘情地哼着曲子:“手牵手呢搭你去,脚跟脚呢跟我来;拆不开呢豆芽菜,拆不散呢有情人……”
做卤腐季节到了,阿秋在一旁筛拣黄豆,听了酸曲,心火直蹿:“汉子人家,不会整点别的?秋后到开春,总是抱着芦笙,东村吼进西寨吼出。瞧寨子里的男人,进城打工的打工,到外乡揽活路的揽活路,往家三千两千挣票子。莫再整什么打歌队演出队啦,吹吹打打,唱唱跳跳,钱没整着几文,工倒贴进不少,闲话也出来一些些。‘弘扬民族文化,发展草根艺术’,说着好听,瞧着好瞧,中看不中用!”
吹破天不吭声,继续擦拭着。那宝贝被他打整得一尘不染,油光锃亮。
“给是聋了,搭你说话呢!”阿秋生气地把筛子筛得“哗哗”响。
“吼什么吼,我不是听着嘛?三五个月出去打工揽活路,丢下留守寡妇,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怕你招野汉子睡觉,哈哈!”
一句玩笑话,阿秋当起真来,把豆往簸箕里一倒,空筛子照着老顶打将下来:“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你说说,跟了你这十二三年,侍奉公婆,照料小姑,帮你生儿育女,哪点对不住你?好心当成驴肝肺,玫瑰瞧作野薄荷,倒反怀疑起老娘来了……”
“开玩笑嘛,当什么真?”
“我今天不搭你开玩笑,说真的!”阿秋明察暗访了好久,终于挑明了,关严大门,一脸严肃,小尖刀般的目光射向老公,法官开庭般审讯道:“你说清楚,搭那个妖精婆是咋个回事?满寨子风言风语,我听了头都抬不起来。”
“咋个啦,不就是春耕时给她犁了两天田吗?那是她央求你,你让我去犁的嘛。你还说‘隔壁邻舍的,理应帮忙’,咋个这下又不认账了?”
“白天你帮她犁了田,晚上又犁了她是吧?无风不起浪,肯定是搭那骚婆娘吃了‘和和药’,猫抓蓑衣脱不了爪爪?”看样子今天不审出个结果来,她不会善罢甘休。
吹破天默不作声。
“你倒是说话啊,给是搭那个骚狐狸精牵扯不开了?”
吹破天帮幺妹犁田后,寨子里就传出难听话,后来有人又有鼻子有眼地说两人曾偷偷在茶花箐野合。夏天央视做节目回来,难听话就更多了。说吹破天和幺妹在县里集训时出双入对,勾肩搭膊,形同夫妻,丢人现眼……
收拾老公,阿秋蛮有心得。她不像那些一根筋的婆娘,听得老公搭哪个野婆娘有染,就不和她说话,吐唾沫,或哭爹喊娘打滚放赖、披头散发满寨子咒骂,扯着人家要死不活,唯恐有人不知不晓。有时好心婶娘们搭他说起这事,她委婉地说:“我老公三拳打不出两屁,在家规规矩矩,出门本本分分,遇着大姑娘小媳妇正眼都不敢瞧人家,哪有那个胆子?再说幺妹什么人,箐里茶花头一朵,报春阳雀第一声,老公是大款,小车进小车出,开玩笑也要开个般配,莫辱没了人家名声……”那日在老井边洗衣服,两个婆娘来挑水,说起吹破天与幺妹的事,本是想讨好阿秋,打压骚婆娘。不料话刚出口,阿秋把脸一沉:“嚼牙巴,撒烂药!见着吹破天吹出点名堂来,上了央视得了名声;见着幺妹长相好水色好过的日子好,心不亏了!自己想***汉子***不着反说人家不清白,巴不得拆散人家夫妻!”吓得两个长舌妇挑着空水桶落荒而逃。
“内紧外松”是治理汉子的方略,阿秋怎会含糊?在外边,尽量护着老公的脸面,在家中就不同了,对于萌生了非分之想苗头的老公,要时不时进行修理,以免他起野心拈花惹草,埋下败家的根由。这是大***方针,马虎不得!眼下可好,和睦夫妻间被野婆娘伸进一腿,那还了得?阿秋要在茶花箐做人过日子,要面对全寨子两百多口男女老少、三亲六戚。她高屋建瓴、统揽全局,恩威并重,软硬兼施,维护的正是老公的名声与家庭的和睦。她要让老公把野心收回来,解脱这个骚狐狸精,不要在那个烂泥塘中越陷越深。
“闹人的药不吃,丢人的事莫做!人家媳妇是一朵花,让它开在自家园子里,谢了败了与你何干?那花是老虎刺、小黑牛,是毒药,是祸根,你也惹得?”
吹破天忍无可忍,牛起来:“大不了离婚,再聒喳,给你***掌!”
“嗬!还挺汉子气的嘛,扇巴掌,离婚?谅你也没有那个胆子!女人是你身上的衣服,冷了穿热了脱烂了丢?”平日里,两口子免不了碗盏磕碰吵吵嚷嚷,却还未曾动过手。
在茶花箐,“吹破天”不是滥得虚名,也算得个人物。他是九村十八寨公认的歌手,众望所归的村打歌队队长。他的芦笙吹得你愁肠百结,笛声撩得你心花怒放,舞步跳得你脚板痒痒,曲子唱得你热血沸腾。初中时老师以“我的理想”为题命题作文,他老老实实写道:“我的理想是当一名新时代的农民……”老师善解人意,文后批道:“该同学能从实际出发,脚踏实地,理想很有‘可操作性’”,在课堂上朗读他的作文。不想遭同学讥笑一场——在大部分同学看来,此为“石破天惊”之语!什么时代了,当老农民,目光也太短浅了些?于是人前人后大家戏称他为“老农民”。
升职高,吹破天、阿秋、幺妹是同学,他与幺妹读畜牧班,而阿秋读林果班。职高毕业后,他没有像其他青年那样进城当农民工做发财梦,而是一头扎在山里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当初阿秋正是看上他心地善良、做事稳重才嫁给他的。他不但精于组织民族民间文艺演出、操办红白喜事,而且劁猪骟马阉牛宰猪杀羊,畜禽疾病防治,都是一把好手。哪个家庭不养畜,哪个家庭不吃肉?这些与民生息息相关的行当,大多数农村青年反而不屑一顾,吹破天没有竞争对手,拿了独行,自然收入不菲,在寨子里人缘好威望高。两口子男主外女主内,夫唱妻随,经营着百十亩核桃、十四五亩田地。十多个春秋过去,当年的山里娃娃已经成长为新时代的“老农民”,小家庭阳光灿烂,小日子风和日丽。谁承想老公搭骚狐狸精整出些不清不爽的事来,真让阿秋始料不及,猝不及防。
吹破天牛起来:“拿奸拿双,捉贼捉赃,人家给根棒棒你也当针(真)?男女交谈是非多,都是打歌惹的祸!我们同台演出,难免亲近一些,又没有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冤枉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