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面的深刻――阎真长篇小说《因为女人》

这是一个50年不遇的寒冬，又读着阎真的《因为女人》，犹如掉进冰洞，身心挣扎却寒冷难耐无处逃循。这是一部关于女人幸福的长篇小说，细致真切直抵世道人心，冷酷犀利直至剥皮削骨，仿真写实直透心凉齿寒。掩卷难释，心痛，性别的疼痛，身为女性，身为有女初长成的母亲；深刻，片面的深刻，精细而强大的叙述魅力，却未能遮蔽其男性的视角和偏颇。阎真在此以柳依依们的女性悲剧告诫女同胞们，在欲望化的当下，“有了男人自由表达欲望的权利，女人就丧失了爱的权利。”愈是自由***的时代，女性就愈不自由***，尤其还承受性别和年龄的挤压，知识女性要寻求生活幸福基本无路可走。阎真还果断地否定波伏娃的女性观，斩钉截铁论断这种性别悲剧，是“因为女人”。

这种性别悲剧的声音在今天显得残酷，而且男权。尤其在以身心为女性寻找出路的波伏娃诞辰百年之际，女性的自我***是否要回到起点？男性的欲望化必然是女性的悲剧？不可能平等的男女是否还有寻求和谐的可能性？一如女主人公柳依依在小说最后的追问：“还有没有一条路让女人走呢?”

小说开头，阎真将波伏娃和自己对女性的认识列为两段，在引用了波伏娃的观点“女人并不是生就的”、“决定女性气质的是整个文明”后，他提出自己的看法：“女性的气质和心理首先是一个生理性事实，然后才是一个文明的存在。”“性别就是文化”。由此我们明白，阎真为什么让他笔下的女性在男女冲突问题上、在个人幸福上、在社会生活上永陷困境，万劫不复。首先因为她们是女人，而且，是青春不再被年龄所困还被知识所囿的女人。

阎真以精细的叙述功夫讲述了校园女生柳依依，如何从一个纯情女性在十几年间成为怨妇的故事。故事从年轻漂亮女生的平凡人生展开，点点滴滴，真真切切，文字极具画面感，细节丰富准确。他婉转细腻地讲述着女性的悲哀，女性青春与身体的悲哀，知识女性因难以遭遇知识男性的悲哀。小说揭示出悲哀主要首先来自于性别和年龄，来自欲望化的实用社会。情感的实用性导致情感世界坍塌与收缩，情感不以自身为目的，必定狰狞阴森。

于是，作为一个女人，柳依依的性别决定了她所必须扮演的社会角色和她不得不接受的生活方式，一旦柳依依像同学苗小慧那样陷入男人、金钱和欲望的残酷围剿，寻求某种自由和自我价值，便不可避免地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甚至，在情人秦一星精细微妙的不厌其烦的教唆下――反复不断的相亲讨论，一如通俗歌曲《找个好人家嫁了吧》的写实版（精确的再现令人忽略了其重复罗嗦之嫌）。柳依依无奈“下嫁”了。然而，婚后尤其有了钱后，素来卑琐局促的丈夫宋旭升，便有了自由表达欲望的权利和机会，加上他对柳依依曾经经历的耿耿于怀，他一改讨好形象开始了报复，照例以男人的背叛和欺骗来宣示自己男性的，这个世界并没有变，也不会变。他恢复了丈夫的镇定――世界仍处在男人的控制之下。之后的变故和轮回，交织着柳依依绝望的痛楚与对此打击的全力抵抗，故事充满张力，也颇具悲剧性。她得悉了自己一直被丈夫宋旭升摆布，投下希望种子寻获的还是荒芜和背叛；她终于知道在这个男性主宰的世界，她的实际价值是微乎其微的；她同时知道了女人若不稳实地扮演性别界定赋予她的从属、弱小尤其不可出错的角色，她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僭越者；她知道这个二元对立下的男权社会给性别僭越者将以怎样的痛击，她们无一例外成为怨妇。在中国的传统世俗里，浪子可以回头，却难以回头，是社会拒绝她回头。“女人已经付了几千年，还要无穷无尽付下去”，柳依依的妈妈一再告诫“所有的后果都是女人来承担啊”，在当下男权社会与欲望化的语境中，公共领域私人化、私人领域公共化，女性无一例外成了最大的受害者，几乎“所有的后果都是女人来承担”。在夏伟凯、秦一星乃至委琐的宋旭升志满意得之时，柳依依、苗小彗、阿雨们只能在暗处独舔伤痕，承受委屈。从属被动，绝望希望。

更为悲凉更让柳依依揪心的，是女儿琴琴将来的命运。既然女性的悲剧是宿命，琴琴又怎么躲得过去呢?她惟一呼唤的是：“琴琴啊，你千万不要长大!” 她为此抑郁沉默，满心凄凉，力量不再。

这是不断反抗女性宿命的柳依依、苗小彗、阿雨们的宿命，曾经的飞扬和骄傲到迷失和平庸的不甘到生命尊严的失却，柳依依只剩哀怨：“反抗又有什么意义?在这个欲望的世界上，一个女人”，如果她也欲望化过，“而且已经不再年轻漂亮，她又有什么理由什么权利要求男人爱她，疼她，忠于她?”欲望的时代是一个悲剧性的时代，她们在人道的旗帜下只能默默地承受着不人道的命运。女性十几年的风华和沧桑，男性的欲望和自私，在阎真对人物心理和情感的细腻捕捉与反复濡染下，我们仿佛读到了各自的痛楚，仿佛读到各自欲说还休的心结。日常细节的仿真，微妙情感的捕捉，近乎冷酷残忍的真实性追求，犀利老辣的男性视角，阎真以透彻而强大的写实主义叙事魅力催开了一朵绝美的罂粟花。

罂粟，深度的美丽，却容易迷失。因为作者深刻表现的只是柳依依这一类知识女性的生存困境，而看不到柳依依或更多女性对个人抉择的坦然面对，更看不到她们内心的力量，看不到她们在不同年龄不同生活层面的魅力。知识女性的生存状态绝不仅仅就是身心耽于梦想的柳依依们，也未必真如柳依依那般溺于情感又缺乏对所作所为的坦然，作者对女人的识见是否有些执拗而褊狭？不是还有稳实而幸福的吴安安、伊帆们吗？吴安安因相貌平凡，“没资本折腾，找了个男朋友也没资本折腾”，日子却过得最顺心。伊帆研究生毕业留校与被柳依依否决的郭博士也过得不错。同样是知识女性，她们的女性自我认知并没有把男性当作潜在对手，她们身上比柳依依们多了张爱玲所指的“妇人性”，她们比柳依依们多了个人价值和伦理道德上的生命尊严。这样的有尊严的平凡者是大多数，而有“资本”的折腾者毕竟是少数。致命的是“资本”在阎真的笔下是貌与钱，即欲望化的标准。作者不自觉中竟一时迷失于自己否定的物欲，罂粟花香般的迷失。

可见，小说的性别悲剧在于那些同样欲望化，想与男性追求同样“自由”又缺乏勘察自身的知识女性。在法国波伏娃发出女人应当“跟父亲一样担负起夫妻间的物质和伦理责任”，应当有“自由的成年生活”而不仅仅承担母亲的功能。尽管几十年非议不断，但她做到了她想成为的人――一个自由的女人。“我想要的是生活的一切”。犹如她妹妹对她的描述“一个人一方面可以做菜，另一方面还是一个自由的人”。作者似乎对一个创造了自己命运的女人还缺乏理解，他没有看到波伏娃走在自由之路上的坦然，因为在中国几千年男权的肥沃土壤难以成长这样的自由之花。为此，他执拗地深潜女性世界怜惜着忧患着知识女性的困境,这在男权社会已显得深刻而真实,也深得文学力量。尽管他是以男性视角精细刻画了一类女性困境，而且这种女性困境是建立在社会欲望化和男性视角基础上,他关注更多的是现实中女性的性别与年龄被否定的意义,因此具有一种片面的深刻;而日常的女性建立在对人的生活的充分尊重、对时代欲望化反抗、自我创造和内心力量的基础上，它所呈现的意义是各具开放性和肯定性的，因而更具生命的尊严和丰富性。

悲剧的本质是两种片面真理的冲突，女性的悲剧是在两性冲突中的社会建构和生理事实，阎真却认为首先是生理事实。尽管阎真向波伏娃的宣战一相情愿且具片面性,但片面的深刻总要比肤浅的全面有力量。尽管片面，但他的思想值得我们思考：女性的自我认知是否必要两性对立？女性的自由和幸福是否必须以束缚男性为前提？女性的悲剧究竟是男权的霸道还是女人的宿命？女性自由与男性自由的定义是否不同？“还有没有一条路让女人走呢?”《因为女人》在显示巨大叙述魅力的同时，也把这个命题交给了我们。

转载请注明出处学文网 » 片面的深刻――阎真长篇小说《因为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