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年(1925.10~2007.1)先生是当代享有盛名的学者、版本鉴定专家和藏书家。藏书界盛传,线装书在书店的架子上不用取下来、更不用打开,老先生就能知道是什么刻本。上世纪50年代前期上海旧书业界公认的“三个真买书者”,黄先生便是其中之一,先生当时较为年轻,因此,谦虚地自言只是叨陪末座而已。
当年侍从先生身边时,常听先生说:懂版本能鉴别的人有三种:一种是真买书的人,一种是卖书的人,再有一种是***书馆的人。买书的主要是那些真正爱书而又没多少钱的人。总想花极少的钱买到既好又名贵的刻本,挑来拣去,鉴别版本的功夫就越练越高,买起书来好像和书商斗法。有钱人就不行了,一是钱多买贵了无所谓,二是可以请行家为他掌眼,鉴别能力自然就无法提高了。如嘉业堂主人被一帮文人哄骗,藏书中有许多是冒充宋版的。卖书的从小到书铺当学徒,老板也是师傅,教他们背《书目答问》,再慢慢训练他们收书、卖书,必须学好鉴别版本的本领,这是他们的饭碗,不然把明版书当宋版书收进来,宋版书当明版书卖出去,不到一年半载就得关门,当学徒的就得卷铺盖走人。在***书馆工作的人,长期收集整理古籍,经眼的多,再注意总结也就能鉴别了,像当年老一辈的赵万里、顾廷龙、冀淑英等,自己不藏书而成了版本专家。
黄先生作为一名学者买旧书历时半个多世纪,精挑细选,直到去世前几个月还托京中友人代买旧书。60多年来进进出出,也历经劫难。藏书量并不巨大,却以精著称。本本有来历,册册有故事。
先生当年上初中时,在南京保文堂买过一部清代金石学家刘喜海的《金石苑》原刻本。此书的道光刻本很少,向受喜爱碑刻者珍视,因此民国时陶湘曾借徐钧藏本按原大影印,但未作双色套印。保文堂架上放了两部《金石苑》,其中有一部的徐藏***记竟是红色的。徐钧是南京人,有朱红***记的应是他收藏的原本,可不知怎么竟和影印本混在一起流入了保文堂,被误认为影印本而随便放在架上出售,标价和影印本一样。先生于是将错就错用影印本的价买了徐藏本。
先生因在近代藏书家、史学家缪荃孙所著《艺凤堂文漫存・癸甲集》和《E(xī)园读书志》里看到过道光、咸丰间连筠m原刻《说文义证》的题跋,知道该书非常珍贵,光绪时琉璃厂翰文斋曾有一部索价要200两银子,民国落价后也要200大洋。“”结束后,著名学者于省吾先生将所藏此本售与上海古籍书店。先生知道后赶忙出让了得于上海传薪书店的嘉靖钱应龙本、黄绵纸金镶玉装的《白氏长庆集》,把它换了回来。
上海古籍出版社曾影印周桢、王***炜合注的清初写刻本《西酬唱集》,先生送了我一部。原来底本是取自先生所藏。“”后期,先生在西安古旧书店看到刚收来一批线装旧书,这清初写刻的《西酬唱集》上下两册让先生爱不释手。此本未见公私书目著录,只有王欣夫辑刻顾广圻《思适斋书跋》中提到过周、王合注的抄本。先生自然想买,但店里还没定价。如不留下来吧,恐被人买走,岂不可惜!那时较好的刻本也就1元左右一册,结果因先生预留被定为了5元。后来我去书店,当年卖书的王仲贤师傅还直感叹:好书都让黄先生买走了!近来听北京的藏书朋友说,旧书店里凡是被黄先生看中的书,售价都比原标价翻一番。
先生与当代学界名人、版本目录学家交往甚广,除吕思勉、顾颉刚、童书业等老师外,还与吕贞白、龙榆生、谢国桢、启功、潘景郑、周绍良、顾廷龙、徐无闻等相过从,其藏书也多与这些名人有关。或由师友题跋、题字、题签,或相互交换藏书、以书会友。他初中时在南京陪吕贞白先生逛书店,购得陶湘影印宋本《孟东野集》,回去后请吕先生在书上题了字;在南京买到了称心如意的《两汉金石记》和《金石苑》,请龙榆生先生写了题跋,龙先生还欣然为《两汉金石记》题了两首诗。先生藏书中有一部明覆宋《韦苏州集》,细白绵纸两册,每卷钤有“天籁阁”“项子京家珍藏”“墨林山人”“陆岳之印”“南式”“杏庄”以及“旧山楼秘箧”“赵中建印”“虞山沈氏希任斋劫余”等印。项氏诸印是归陆氏之前伪加以充宋本的,《嘉业堂善本书影》就将它收入作为宋本。先生当年只用7元钱得于上海忠厚书庄,惜其每册首页均缺失,破损处间有损字,于是就借著名学者、书法家徐无闻先生来西安时,请他抄补配齐。由启功先生题签、题跋的更多。名刻本加上名家书法,更为藏书增添佳话。
黄先生藏书讲究书的品相可以说到了极致。钤盖印章少而精,一定要用刻得规矩的细朱文或仿汉印,不宜过大,也不宜盖在有字处。轻易不在原书页上写题跋,常用另纸写了夹在书中或装在书的前后。线装书如有破损、断线等,买回来一定要亲自动手,重新装池。买新式的平、精装***书也一定要挑印装规矩、端正、平整的,决不能在书上加盖书店的销售***章,声称像杀了猪在生猪屁股上盖的检验章,十分不雅。当年我为先生买书,经常为挑一本满意的而把书店进的这种书挑个遍,好在书店的同志和我很熟,也知道先生的嗜好,任由我挑选。那时我还不能理解,没成想后来我也养成了买书挑印装和不盖章子的习惯。
黄先生买旧书心态平和,主要是作教学、研究之外的赏玩,从不和人争抢,也不花大价钱来购藏。最初是先着眼于内容,兼注重版本;进而讲究版本,但也要看内容好不好,用先生的话说,要好玩。买书的经历使他积累了丰富的目录学和版本学知识,而精湛的目录学和版本学造诣,又使他能在常人不留意处用低价买到好的刻本。他的藏书虽然门类很宽泛,经史子集,还包括大藏经、小说等都收,但大都侧重于基本典籍,属于传统藏书家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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