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灯明。闲翻书。
澄澈安宁的心,突然被一段文字击中了——
1916年9月,经亨颐在浙江第一师范新生入学仪式上说:“以大厦比喻国家,人才比喻栋梁是老话了,但我以为,构成大厦还有个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此凸彼凹的榫头。如果没有榫头,再好的栋梁有什么用?现在的中国,栋梁之材够多的了,所缺的是默默无闻的榫头。我这个学校,不光要培养栋梁,更要培养能为全社会所用的榫头……”
这是李庄《两浙鸿爪》一文中的一个小片段。
诗云: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正是我此刻心境的映照。
经亨颐,何许人也?竟说出“培养榫头”这般“不合时宜”的话来。
网络时代,要知道一个人还不容易?鼠标一点,所有的陌生都消融、化开。
经亨颐(1877——1938)字子渊,号石禅,晚号颐渊,浙江上虞人。我国近代教育家、书画家。1910年,他从日本留学回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后更名为浙江第一师范)校长,兼任浙江教育会会长。1921年在上虞创办著名的春晖中学,兼任浙江省立第四中学校长。1925年离开浙江,任国民***府常务委员、全国教育委员长、中山大学副校长。
经亨颐先生提倡“人格教育”。他用刘劭《人物志》中所说的“淡”字来说明人生极则,就是一碗清水。一碗清水,才可以作种种应用。职业教育,乃是有了味的水;无论什么味的水,都有了局限性。他所聘请的教师,学问品行方面,对学生们的影响旷达深远;他所标立的教育方针,也颇利于学生个性的发展。
当今杭州市小语会会长、基础教育知名人士王崧舟老师每有报告必提经亨颐,一提经亨颐必当对他顶礼膜拜,佩服得五体投地。王崧舟老师也是浙江上虞人,当他在报告台上慷慨激昂、神采飞扬作深情缅怀状的时候,台下听报告的老师们则一头雾水,交头接耳地打听:“经亨颐是谁?”
这个场景可真逗。
这个场面可真心酸。
殊不知,当年经先生的教育思想,正是今日素质教育之滥觞。可现状是,素质教育推行很多年了,知道经亨颐先生的人却寥若晨星。我不也这样?居然在穿行教坛多年后,在深秋的凉夜里,因为某段文字与其邂逅了才知道他。倘若其人、其理念早一点深入人心,琼瑶的16岁不会苦涩难耐、步履艰难。她的那篇《妈妈,让不够优秀的我消失吧》一文曾让我泪落如雨:
“亲爱的母亲,我抱歉来到了这个世界,不能带给你骄傲,只能带给你烦恼。但是,我却无力改善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母亲,我从混沌无知中来,在我未曾要求生命以前,我就这样糊糊涂涂地存在了。今天这个‘不够好’的‘我’,是由先天后天的许多因素,加上童年的点点滴滴堆积而成。我无法将这个‘我’拆散,重新拼凑,变成一个完美的‘我’。因而,我充满挫败感,充满绝望,充满对你的歉意。所以,母亲,让这个‘不够好’的‘我’从此消失吧!”
……
我边读边哭,将多年的积郁哭它个酣畅淋漓。
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我有一个读书很厉害的妹妹,十多年的求学生涯,我们都在同一个学校念书。她总是轻而易举地拿到一个高到恐怖的分数,让所有人瞠目结舌。而我的成绩,虽说也是好的,却是拼命苦读得来的。妹妹擅长奥数,对我来说,难于上青天的“鸡兔同笼”问题,她总能迅速地从笼子里拎出活蹦乱跳的兔子和膘肥体壮的鸡;而我呢?一边反感着“谁这么无聊?把鸡和兔子关在一起”;一边焦头烂额、绞尽脑汁地运算着,拎出来的却是一只腿的鸡和三条腿的兔子……它们和我的自尊一样,奄奄一息地挣扎着、残缺着。太难受了!
幸而我的父母虽然不懂经亨颐先生的“榫头理念”,但开明的他们在看到我竭尽全力也拎不清笼子里的鸡和兔子时,只淡然说:“努力了就好。”
可不就是这样?这个世界当然需要栋梁,但也需要榫头。如果努力了还做不成大人物,就坦然地做一个有用的小人物吧!一样可以发光发热造福社会,只要能幸福快乐地生活着。大树有大树的活法,小草有小草的精彩。平心而论,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是小草。教育的关键是引导学生成为他自己,做自己人生的主人。伊拉斯谟说,一个人成为他自己了,那就是达到了幸福的顶点。作家莫小米曾有一句格外温暖而素朴的话:世界的确是靠那些杰出的人推进的,但世界又是靠这些平庸的人顶住的。有许多人一生都默默无闻,但那并不表示他们不重要。(英国侦探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语)
同行的一个好友曾诉苦,她在家长会上跟家长们分享***总统的故事——***新当选美国总统的时候,有人向他的母亲祝贺:“你有这样的儿子,一定十分自豪。”***的母亲回答:“是的。不过,我还有一个儿子,同样让我骄傲。他正在地里挖土豆。”会后,有个家长单独找到她,理直气壮地说:“别人的孩子成榫头,挖土豆,我不管;我的儿子很聪明,很优秀,一定要成栋梁,成‘人上人’的……”好友摇头叹息,唏嘘良久。教育的现状确实是戴着镣铐跳舞,还要这个舞跳得洒脱、绝伦。社会也好,家长也罢,那深深的期许或多或少地给教育者以桎梏;激烈的社会竞争或大或小地让每一个社会人卷入所谓“成功”的漩涡;从上至下的绩效考核或轻或重地让一线教师身不由己——死盯成绩,光看名次。中国是失败者的教育,用绝大多数的陪读者烘托了个别的精英。至于陪读者,不过是陪“太子”读书,自然而然就被代表了,被忽视了。不是么?每年的中考、高考甫一结束,文理科状元出自哪个学校的宣传铺天盖地,充斥着网络、报刊等媒体,轰炸着千千万万父母的耳膜,煽动着数以万计的学子心,以便“孟母三迁”,择名校而栖。另一面,不是状元的无数莘莘学子自动淡化成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背景,忽略了、退隐了,成绩极差的学生连背景都轮不上。中国只有考生没有学生,是中国教育的悲哀。反观之,经亨颐先生的“榫头理念”也好,“人格教育”也罢,都是把学生当人来看的。他的教育理念是那样平实自然:尊重学生的个体差异,注重感化与启发,反对保守与压制。对于学生因材施教,辅导其自动、自由、自治与自律,不加硬性拘束。对于课程,主张全面发展,自文学、艺术、科学、数学以至体育、运动,无不注重。举凡陶铸个人身心各方面之知、德、体、美、群五育,无所不包,而目标则在于培养正直、坚强、学识兼备之人才。
做学生,一定喜欢这样的校长。
做老师,必定追随这样的校长。
浙江一师招聘音乐教员,有人来应聘。第一句话就是先提条件:必须给每位学生配备一架风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每个学生一架风琴,那是个什么成本?钱,从何处来?但新教员才不理那么多,酷酷地扔下一句话:“你难办到,我怕遵命。”甩手就走。
看到这里,我扑哧一下乐了:还没上岗,就敢这样耍大牌?也忒拽了!真个是不想混了!
台湾著名作家龙应台曾说,一个社会特立独行的人越多,天分、才气、道德、勇气就越多。往往,特立独行的人都有才。校长经亨颐可不糊涂,他亲自出马,四处求人,终于满足了新教员的要求。
这个新教员就是日后名扬四海的李叔同。他在校长化缘得来的风琴上,演奏了自己谱写的那首经年传唱的《送别》。
穿过空茫的岁月,笑读这样的一段佳话,会觉得温暖有趣、平实深远。
经亨颐校长轻轻巧巧地放下所谓的“面子”,去呵护、尊重一些奇才、怪才、人才,甚至没有任何才华的“人”的独特个性、另类禀性,他才是真正的思想开明,精神大公!无怪乎浙江一师成为江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认为:大学应该培养精神贵族,而不是精神附庸。前者敢冒风险,静听内心的声音,并随着它的引导走自己的路;后者则需要别人引导,要别人为他定下学习计划。前者有勇气正视失败,后者则要求在他努力之后就有成功的保证。
经亨颐校长就是精神贵族中的贵族,他在风口浪尖上“一意孤行”,肯定会跌跤的。但他既然敢坚持自己的教育理念,就有勇气正视这个理念带来的一切后果,承受当局给予的巨大压力——学生个性得到了张扬,思想的广度和深度必然无法估量、难以掌控,后果不堪设想。
终于出事了!
到底出事了!
因为一本杂志——《浙江新潮》。
《浙江新潮》本是学生刊物,随着学生施存统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非孝》一文的发表,整个浙江省的领导阶层都被震得手忙脚乱、人仰马翻——成立专案组,既要查办此人,更要追究幕后元凶。七查八查,查到了一师的“四大金刚”头上——夏丏尊、陈望道、刘大白、李次九四位老师,这四人惯于在学生中宣传新思想,反对旧礼教。(嗬!没有经校长营造的民主氛围,他们敢?再说,就是经校长招聘了这群“反骨”啊!)
当局召了校长经亨颐去,说:“宣传邪说的人怎么能当老师?快去开除了他们,以正视听!”
经亨颐慢条斯理地答:“不行的——教育的宗旨就是培养***之人格,自由之思想,教学生说自己想说的话,怎么是宣传邪说?”
“那——你这个校长是不便当了。”
“当不当校长在其次,糊涂的事不能做。”
……
其实,不过是借口一枚。旧势力早就看经亨颐不顺眼了,想把他从浙江教育界的领导位置上拉下来。谁让他既是一师校长,同时还是影响很大的浙江教育会会长,还办有让人眼红不止的《教育潮》呢?
可经亨颐先生这个精神贵族何曾在意过名利得失?1920年2月9日,经亨颐被撤换,调离浙江第一师范。
旋即,中国现代史上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浙江一师风潮。
罢课。游行。流血。牺牲……为了挽留一个校长,有那么多的热血青年肯拿性命去换。古今中外,经亨颐恐为第一人。
这一跤,跌得可真漂亮!
法不孤起,弘之在人。
过后,当局妥协,学生复课。出人意料的是,经亨颐自己坚决不肯留任,径直离开杭州,扁舟一叶,回自己的老家上虞去了。很快,在上虞白马湖畔,一所名声大噪的私立学校──春晖中学兴兴头头地创办起来了。
哈!是真名士自风流!
读罢向空笑,疑君在我前。长吟字不灭,怀袖且三年。德国谚语云:要暗透了,才能更见星光。窗外,夜幕厚沉,黑自是黑的,但星星在闪烁,并将一直闪烁下去。关键是,教育者的慧眼要能穿透夜的黑,看见每一颗星子,无论是璀璨的,还是黯淡的,都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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