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六次到景德镇暗访了,目的明确:在高手如林的瓷都景德镇,是不是还有人能进口传说中的“苏麻离青”,并用它仿制元末明初官窑瓷器?
当地媒体朋友告诉我:“景德镇做高仿元青花最厉害的是黄云鹏,做高仿明清官窑器最厉害的是向源华!”当地一些仿古瓷掮客也向我证实:苏麻离青料自古与黄金比价,除开黄、叶二人,一般做中、低档仿品的人用这种原料做仿品,非得亏本不可。
黄云鹏:1966年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参加工作后任景德镇陶瓷馆研究员,1993年创办景德镇佳洋陶瓷有限公司任董事长至今。先后出版多部(篇)中国古陶瓷研究方面的著作,并有多件陶瓷作品被国家博物馆、上海博物馆收藏,在海内外享有盛名,被誉为“中华仿古陶瓷第一人”。
向源华,民营企业家,景德镇***协委员。景德镇华弘陶瓷企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2008年,华弘公司在“御窑厂”内投资兴建了御窑工艺博物馆。其仿古陶瓷作品曾作为国礼赠送外国***,在业内有“清官窑高仿第一人”之称。
经过一番实地考察,我按照带来的苏麻离青釉下结晶斑成像资料对比,初步确定这二位“官窑王”的高仿品中,都没有使用苏麻离青料。进一步向内部人士询问,他们完全确认了我的结论。
正当庆幸此行的任务完成得如此迅速时,我在景德镇暗访的“内线”小黄打探到一条重要线索:郊区有一位行事低调的“隐士”,在江湖上鲜为人知,但他烧制的元青花和明代永乐、宣德官窑高仿品,早就横行国内外大拍卖行,件件天价成交。小黄还说:“如果此人都没有苏麻离青料,恐怕景德镇就不可能存在那种东西了!”
晚上8时许,我们乘坐小黄的车行了半个多小时的夜路,来到一处座落在半山腰上的院落门前。月光下依稀可辨:这个院子单家独户、曲径通幽,环境十分静谧。小黄拨通了电话,告知我们到了。两只狼狗狂吠一阵被人呵斥而止,随后,厚重的安全门“吱呀”一声打开,主人简单地打了声招呼:“来了?”便领我们登上十几级台阶。
与景德镇几个做官窑瓷器的头面人物豪华宅院相比,这里太不起眼。三四间两层楼的普通房屋,旁边搭建了一处窑厂。路过时,凭借附近一盏路灯我仔细看了看,窑厂里摆着十几件半干的泥坯,从形状上看像是元代瓷器的造型,有兽耳大罐、玉壶春瓶、大盘等。
“这没什么看头,是他们练手的东西!”主人轻描淡写地说。这个“他们”应当指的是他的儿辈或徒弟。
随主人进屋,里面与我到过的普通山里农民家没什么两样,陈设简陋且乱七八糟。堂屋中间摆放一张没油漆过的旧八仙桌,旁边搁了几只方凳。桌子上方悬挂着一只老式玻璃灯泡,45瓦左右。借助这只灯泡,我才得以目睹主人的面目:这是一位干瘦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上身穿一件脏不拉几的白色衬衣,以下部分融化在黑夜里。
“抓紧时间看东西吧!”小黄可能也察觉到我的不屑。
“想看什么?”那人自顾抽着当地出品的纸烟、喝着凉白开,从头到尾就没对我们客套一句,似乎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后来我才知道,事先小黄磨破嘴皮,这人才勉强答应我们登门拜访。
“小黄没告诉你我要什么?”我面无表情地说。不能让他居高临下。
“我这里有元青花、明清官窑器,你要看什么?”
“那就先看元青花吧,听说这是你的强项。”我仍旧不在意地说。
那人从里间拿出一只“元青花牡丹纹大罐”放在桌上,然后翘起二郎腿,边抽烟,边乜斜着眼,用余光瞧着我。
我只看了一眼就起身招呼小黄:“走吧!”
那人声色不动,我看出了潜台词:“你爱走不走!”
小黄将我拉过一边,轻声说:“别急,一件件看呗!您是***湖了,还不知道这里头的路数?好东西在后面……”
“有没有用苏麻离青的物件?若有,我就要!”我重新坐下,耐着性子对“隐士”说。
“隐士”一声不吭地又从里屋取出一只“元青花龙纹玉壶春瓶”。这件东西无论从青花发色还是型、釉、胎、底都做得不错,只是表面做旧有些过,土沁太重,露出些微短时间化学腐蚀的迹象。
我没吭声,仍旧不伸手接触桌上的中档仿品,故意冷场。
那人见状将两件东西都拿走,转身取来一只“元青花龙纹高脚杯”。
“多少钱?”我问,还是没伸手触摸。
“15万,不还价!”那人说。此时尽管他的眼光未抬,仍旧盯着香烟燃烧的部分,但是语调却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没把它当真东西卖吧?”我揶揄他道。
“真东西15万你买得到?”谢天谢地,他终于抬起眼光看了我一眼。
“是苏麻离青料吗?”我一边问,一边从包里取出显微照相仪。
“是的。”
“不对,国产青花料!”我放下手里的仪器。
那人没急着分辨,只是开始认真地审视我。
“吴老眼力非常好!”小黄不失时机地吹捧了一句。
“凭什么说它不是苏麻离青?”那人不冷不热地紧盯着我的眼睛,目光犀利,咄咄逼人。今天我算领教了,这样的犀利不是哲学家的专利,也可以属于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制假者。
我不慌不忙地打开手提电脑,将几张放大的苏麻离青釉下结晶斑的照片置于造假者的面前:“这几张照片是我在国家博物馆、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以及高安博物馆拍到的。”
“跟我的苏麻离青结晶斑有什么区别?”那人问道。
“这是我刚才拍到的你这个高脚杯的釉下青花料结晶斑……”我将两张照片上的结晶斑放大拼在一起。“它们的区别在于:第一,中科院这张苏麻离青料的结晶斑深陷胎骨,你的青料浮在表层;第二,真品结晶斑的颜色呈淡咖啡色,你的这个呈深赭色,很明显是国产青料沉淀色;第三,这张内蒙考古出土瓷片的结晶斑,表层有一张类似蜘蛛网状的***案,经纬线条短而弯曲。再看你做的这个,尽管也有网状线条,但是这种线条长而且直!”
“隐士”站起身走进里屋,转身时我发现他拿的不是瓷器,而是两只茶杯,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水。
“跟你说实话吧,现在搞不到真正的苏麻离青料了。”
“是进不到货,还是嫌贵了?”
“我不怕贵!这种原料的产地早就不生产,断货了……”
停顿了一下,他显然不愿放过我这个“艺术品经纪人”,又补充说:“我正在做实验,相信再过一两年,你要的东西我能做出来!不过,谁也没说过元青花用的都是苏麻离青啊!就拿高安出土的几十件窖藏元青花,也就只有三四件东西用的是苏麻离青料……”
他说得很准确,我两次亲临高安博物馆用显微仪对10余件元青花大件进行仔细观察,得出的结论与他说的基本一致。
“你去高安实地看过?”我问。一般人很难亲眼看到高安出土的那些元青花重器,更别说上手。我两次去,都经过高安市的领导特批。
“我没办法见到实物,只看过书里面的照片。”他说。
看照片就能断定是不是苏麻离青料?当我把这个事实讲给景德镇陶瓷研究所两位所长听的时候,他们一致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认为此类借题发挥吹牛炒作的人在景德镇并不少见。
若不是亲耳所闻,我同样会有两位所长的感觉。我从心里佩服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有着过人的聪慧。说实在话,他仿造的那只高脚杯,看第一眼时我就认为是件真东西,器型、胎土、青花发色不待说,无论从釉面老化度还是画工,甚至是手头轻重,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你这只高脚杯我拿去上拍有问题吗?”我问。
“我真出手的东西每年只有上十件,都是熟人和回头客定的货。有艺术品经纪人,也有拍卖公司内部人士。我跟他们讲好了,假如有问题可以拿回来退钱,但是到现在没有一件东西退还过。”
“他们都是拿去上拍的吗?”我追问。
“那我就不知道,他们在我这里拿也就十万左右,但是出手价不会低于几十万。卖便宜了不就成了假东西?”他口气非常平和,谈怪不怪、习以为常。
“难道你烧的这些东西不是假的吗?”我忽然觉得此人已经不让我讨厌,气质里含有一种冷幽默。
“你从哪方面能说我的东西是赝品呢?”他依旧那样自信。难怪真正了解这里行情的朋友们爱说:“景德镇真正的高人都不在市面上!”
“行情那么好,为什么不多烧点?”我向他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没必要多烧,一年烧几件就够了,物以稀为贵,出去多了的东西不值钱!再说我现在什么都不缺,烧瓷器也只是好玩,喜欢!”造假者淡淡地说。
继续在景德镇调查了几天后,我才踏踏实实地确认:元、明两代烧制官窑瓷器使用的苏麻离青料已经不复存在。换句话说:如果发现有使用苏麻离青料的瓷器,十之八九可以认定为元代和明早期官窑制品。需要说明的是:元青花和明早期官窑真品,并不全部使用苏麻离青。
哈哈,绕吧?仔细体验一下就明白了。
转载请注明出处学文网 » 破译苏麻离青之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