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山里的时候,外婆家的苞谷还没有熟透。我不喜欢苞谷熟,因为要帮忙剥,把苞谷一粒一粒搓进竹篓。我的手常常会起很大很红的水疱。外婆会用她粗糙而又黑黝的手夺去苞谷,我的母亲再夺过来。
我喜欢苞谷田。依着山,一层一层整齐地种着。长得很高,伸长着细长而有着细密绒毛的叶子,微微随着风向我招手。叶子上有很多蜗牛,长得出奇的大。我把它们捏起来,看它们怯懦地收起触角。这里的苞谷从不打农药,叶子有些残破。可是那些苞谷们却很旺盛很精神地活着,顶上有长长的毛,像婴儿柔软的头发。苞谷下面长着各种各样不知名的花,一丛一丛。还有猪草。外婆割猪草的样子很麻利,镰刀一挥,便有一把,甩一个漂亮的弧线,抛进背后的竹篓。外婆割得快而频繁,这里的猪草却像永远割不完似的。外婆似乎不希望我去,因为那块田地的某个地方蜗居着蛇,还有一种很长很黑的蜈蚣。可是我喜欢去,去聆听摩肩接踵,随风摇荡发出的沙沙声,雨后去,还有一种很淡很淡的青草的香味。
我一直会产生一种奇怪的联想,觉得我的外公是一株苞谷。外公黑瘦矮小,精干。明年就80了,却还是背着竹篓去摘玉米。他夹杂在苞谷里,很难让人发现。只有察觉到他生机勃勃的眼睛闪烁的光,才会感觉到于他的存在。很奇怪的,好像只有在苞谷地里,他的眼睛才会如此有光彩。他轻轻摩挲着苞谷,查看它们的长势。剥去残败的叶子,清理下面的杂草。有时候阳光透过苞谷的间隙撒在他的身上,他的衣角与苞谷叶子一起飞扬,我会惊觉他的生机。是不是这块苞谷地有着不一样的神秘力量,能使一个古稀老人散发不一样的活力?我这么想着。
外公一家世代居住在这座山里,绵延到现在,这里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了。外公怕我在这个偏僻的村庄无聊,带我去赶集。那时候还没有通路,走在高高的田埂上,下面是方整的水稻田。这里山多,水稻田不及平原的水稻田广阔而美丽,但是青葱喜人。水稻的那一头是人家,古朴的木屋子,生起袅袅炊烟。赶集要去得早,此时正是早起。
山民们烧水做饭的时候。雾气一点一点散开了,露出远处山上齐刷刷的苞谷。这些苞谷谷被镀上了淡淡的金色,随着路途的迫近而一点一点明耀起来,耳边又响起沙沙声。路上经常铺着苞谷叶子,晒得干干脆脆,踩起来嘎吱嘎吱。脚趾触到那些细细的毛,有点痒。这些苞谷叶子晒干了是要做柴火烧的。
这个集镇实在是小极了,却是这里最繁华的所在。许多简陋摊贩一字排开,麻辣的香味窜入我的鼻息,热闹而繁忙。外公一直在思考着什么。这我知道。舅舅要在这个集镇买房子了,要把二老从荒僻的山里接出来。外公喜欢赶集,每隔一天不辞劳累赶来这里,和朋友沏上一壶茶,买些日常用品,然后乘着暮色再不辞辛苦赶回去。外婆也喜欢赶集,她好吃,宁愿不坐车走上几个小时来这里吃麻辣粉。如果住在这里,一定是很如意的。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舅舅不愿意回山里,那实在太不方便了。
但是外公还是犹豫了很久,算算已有10年了。一个老人用这样长的时光考虚一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连母亲也不解了。母亲并不反对迁出来,那样也好,出入方便,熟人也多;况且二老年龄也大了,万一出个什么事情,荒山野地怎么办?事还是这么拖着。舅舅退休了,决定回来,房子也买了。外公特地带我来看看。房子很大,足够住。舅舅的孝心是很可以理解的――他从山里出去了整整36年,很少回来,回来了,也是住上三两天就走。而外公外婆还有多久的岁月呢?过去无法做到的,只有现在来补偿。
外公并不喜欢那房子,总是对舅舅说:我也住不了多久了,还买啥房子呦!他还是喜欢山里的,我看得出来。因为只有在那老房子里,裹的烟卷抽起来才有味,只有在喂鸡摸蛋的时候,他的腿脚才最灵活――只有在那片苞谷地里,他的眼睛才会发出闪亮的光……
从镇里回来的时候,外公在前面飞快地走着,背着一大篓的日常用品。仿佛赶往某个紧迫的约会,迟一点就会失去一样。一到家,他就卸下背篓,去苞谷地里。很晚很晚才回来。外婆早已习以为常。晚上回来,母亲表示希望他不要再种苞谷了。首先,这苞谷是用来喂猪的;其次,二老年龄已经那么大了;再者,外公外婆的一双儿女都已经成家立业,舅舅每月退休金也有一千多,钱不是问题。外公在昏暗的灯光下卷着烟卷,眼角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外公是很坚强很固执的一个人,今天却显得很为难。他几乎是已经耳聋了,但是他明白――母亲每年回来都要说这事情。不光如此,这次母亲异常坚定希望二老出山,立刻放弃那苞谷地,住到集镇去。一阵肃穆。外公望望外婆,外婆说,到那边没有事情做,也没有认识的人。母亲回应:这边还有什么人吗?又是一阵肃穆。外公忽然抬起头,道:“这里,连土地都是认识的。那边的地,不熟。”怕母亲听不懂,外公又说:“就像你和敏敏不远万里来这里一样,不就因为你家、你的亲朋好友在这里吗?我那么多年不走,就因为这里有我的苞谷地。”
忽然想起,母亲曾经说过,她的爷爷是饿死的,我的外公,完全是靠了这片苞谷地活了下来。外公点起火,沉沉道:“一天看不到苞谷,我心慌。我的时日也不多了,能在这里看着我的苞谷,过一天就算一天吧。”外公从不忌讳死,他总是把死看的很自然很自然。也许死,在他看来只是一个回家的过程。
外婆接口道:“在山里你也不是常回来的。我们出去你也不是常回来。”神色有一些哀怨。可是他们是决定要出来。唯一的原因是――最后的时光,是要和自己的儿女过的。母亲吁了一口气。她可以很轻松的走了。她了解外公的固执与不舍,就比如她背井离乡时候的一步一回头。
隔天,外公又去检查苞谷了。我跟着他。外公摸摸这,瞧瞧那,摘下几个苞谷,撕开皮,摇摇头。又把杆上的枯叶剥下,收在背上竹篓里。外公面色有一点失落,他忽然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苞谷,忽然看看远处田地,远处人家。他的眸子里有些枯黄了,却很清亮。他那样站在山边,那样的守望。我顺着他的眼光,天地交接处,一排排青黄的苞谷昂然挺立。微微挥动叶子,仿佛向人们致意。梯田一片片,裹着山,在云雾中仿如仙境。远望中,外公默默下了山。我跟在他后面,他的背影,有些萧索。苞谷地还是苞谷地,外公还是我的那个外公。我心里忽然有点空空的。
临走时候,母亲再次表示希望他不要管那片土地了。外公默默走着,折向苞谷地。他站在苞谷田里,和苞谷们融为一体。他眼睛闪着精亮的光,轻轻摩挲着叶子。我相信母亲也震动了。外公说: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每一寸土地都留着我的脚印和汗水。我可以出山去,但是,我是属于这里的……以后出去了,死了还是要回来的。我棺材都准备好了,就葬在这下面……”母亲忽然哭了。母亲也是这里长大的,小时候就赤着脚在苞谷地里捉迷藏。她终于出了山,来到遥远的地方,告别了那片苞谷地,也并不想回来,更无法体会外公的心情与感受。外公安静地注视着这片苞谷地。母亲也许已经明白自己的想法是最合适的,却并不是适合外公外婆的――她终于意识到:外公是永远属于这里的,外公外婆是永远属于这片苞谷地的,无论在哪里,生或死,他们的灵魂,也永远牵挂着这片并不富饶的土地。
这真是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感情。有些人一生注定属于某个地方,有些人注定一生守候某个东西。这不仅仅是注定,注定生于斯长于斯,这是一种缘于千年不变、至真至纯的热爱!这种热爱注入血管,这更是潜移默化,这是天人合一――离开的人不再回来了,回来的人也要离开了。只有我那年近八旬的外公外婆,独自的;守候在苞谷田里。
泪眼中,母亲掰下两个熟了大半的苞谷,一个递给我,沉甸甸的。外公笑了,很久以来的第一次微笑,那么和蔼那么灿烂。晨曦中灰蒙蒙的天有―线光,那是太阳。我又听见苞谷摩肩接踵的沙沙声,如此动听――
“沙沙……沙沙……”
那只苞谷,已经干透了。外公外婆马上要搬出来。下次回去,我将告别那片苞谷地。我一定会回去看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