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冬天,去房管局办事时,看到前面有个老人。她引起我注意的原因是她看起来阵仗非常浩大,我估计她要办的是一件大事――这也不奇怪,与房子有关的事都是大事。
她显然做了要等一天的准备,左一个袋子,里面露出了保温壶、帽子、围巾、搪瓷杯、药瓶子各种东西影影绰绰的形状,右一个袋子,从她攥着的手部细微动作看,那袋子应该装有重要证件。她穿得特别多,但臂上还挽了一件有备无患的外套。
这老人坐在等待的人群中,头发花白,茫然中更有一股倔强。从她的年纪以及她所带的这么多东西看,她肯定是身体不大好。但她只身前来,携带繁重,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这也许是她神情中那份倔强的出处。
我办完事,看到那名老人以及她繁复的行李一起坐在另一窗口前,正遵循办事流程填写各种表格。我眼睛开始不自觉地调焦,修饰她的身影,让她变得与我妈妈更加相似,甚至在想象中,用我以往惯有的、喊我妈的语气,无声地喊了几声。我悄悄地感受这种已经变陌生了的语感,想象她突然回过头,果然真的是的样子。
房管局是一个很闹心的地方,和什么社保局、公安局――总之各种各样的令人闹心的局一样闹心。我希望永远可以不与这些局打交道。如果要买房,在我的愿望中,应该是坐在某台电脑前,打开电子银行,淡淡地划出一笔钱,随后,有人送来某份简洁的证件,我再淡淡地签上名字。然后,就有了房。就这样。
但我妈对繁琐似乎有高超的忍受能力。我儿子满月的时候,家***公司上门来推销,要剃胎毛做胎毛笔。一根只有几百元的胎毛笔,她和来人洽谈了一个大中午。等我睡了一个午觉醒来,还看到她双目炯炯地坐在客厅,研读那份仅仅三页的“胎毛笔制作合同”。
有几年的时间,我妈很着迷于房子这件事。她不是在各种看房的楼巴上,就是在中介公司的往返路上,作为一名60多岁才离开家乡、到广州“投奔”孩子的、经济普通的老人,她通过卖买房子,某种程度上掌控了生活。
在房管局那个上午,我看着那名老妇人,想象我妈曾像她那样,在各种复杂又繁琐的手续中,在陌生的大城市的房管局,战战兢兢地研究、阅读、反复计算、反复核对,担心受骗,担心出错,咬牙攥拳,孤身作战,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
二
我刚参加工作第一年,还住着单位分的单身宿舍。有一天,我妈从老家坐火车,风尘仆仆地来了。她一到,也不多话,从行李袋里拿出一张皱皱的地***,抖一抖,让我看。
那是一张广州市大大小小的楼盘的分布地***。哪条路,哪个地方,有什么楼盘,途经几路车几路车,周围有什么公园,什么医院,清清楚楚。地***是印刷的,但上面还有一些地方用笔作了修改或补充说明。还有一些楼盘,重点用笔圈了出来。
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妈到底是从哪里弄来这张地***,要知道,她当时还在我们老家闭塞的小城住着。就算是在广州,我如今在广州呆了二十年,也从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这种气吞江山的地***。而当时,我也没有问我妈去哪里搞来这东西的,我扫了一眼就丢还给她了。因为当时,我正和她生气。
她来之前就在电话里和我说好了,她要来给我买套房子。我很生气。
从小到大都觉得我妈对心过多。上大学她要跟过来在招待所里住半个月,念书时她走后门把我分在优等班,再小的时候,每逢冬天我拉尿前她还要帮我坐暖夜壶。不是自暴其丑,只是为了行文的前因后果,得勉为其难交代一下。
现在我参加工作了,我妈认为我需要一所房子了。那个时候我一个月收入只有两千元,吃饭还差点不够,买个毛呢。但我不是还有个妈吗?她把她的存折本子拿好,行李收好,然后,二话不说她就来了。
三
不久之后我妈就买好房子了。
那是广州某个不大不小的楼盘,不算太高档,但十分便利,大小商场一应俱全,不远处是广州最古老的一个公园,旁边就是某个大医院。公园和医院,是我妈选房的重要要素。更重要的是,这个楼盘,还在我所在的单位班车每天经过的线路上。
买好房子后我妈开始装修。她操着蹩脚的普通话,与这座城市的多支施工队,一会儿吵架、一会儿递烟,既斗智斗勇又称兄道弟,结下各种友谊或梁子。
先是改房子格局。当时我妈的钱不多,头儿上要算计,圈底儿下也要算计。她的钱只够买一套70平方米的,只有两个房间,我妈处心积虑地在客厅某个角落开辟出另一个客房,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睡在上面有一种睡火车卧铺的感觉。另外两间房,我妈把小的一间留给她自己,把大的一间给我。
总之我像一个富二代一样地有了一套房。
客厅的皮沙发是某个名牌,妈妈去专卖店多次,终于获得八八折优惠价。米白色,像块奶油大蛋糕一样蹲在客厅,妈妈尤其宝爱,每过一段时间就用牙膏和牙刷配合毛巾,将它一点点擦洗。
妈妈还买了一大堆塑料花放在家里,床头、茶几、洗手间、餐厅、甚至厨房,走哪都有。多数是粉红色的。因为――那时候我还没男朋友,她说,她听人说,这个方法,能促进桃花运。
最神奇的是,在我那间房的天花板,我妈装了一盏写有一个巨大“忍”字的吸顶灯,每天我睡醒的第一眼,以及睡觉前看到的最后一眼,都是那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忍”字。
那段时间,因房子的事,我和我妈没少吵架。所以,不知这个忍字是我妈给我的告诫,还是她给自己的自勉。
四
当然这并不是我们最后一套房子。两年后这套房子就卖了。那之后我妈又因为各种原因,换了好几套房,那几年,她应该经常像我在房管局看到的那个老人那样。
妈妈买定最后一套房后,她深感满意,总算尘埃落定了。这套房,离我自己的小家步行只有十分钟。而我妹妹这个时候也来广州工作,她们刚好可以住在一起。一切很符合我妈的意愿。
不久后妈妈查出肺癌。
漫长的***过程,很像一场没有公平可言的竞技。同样的药物,同样的***方法,有一些人就是活下来了,有一些人就是不行。希望,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每一天都看着命运的脸色过。
妈妈非常害怕死亡。这是因为,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她有了意愿中的房子,有了孙子(也就是我儿子)……或者这么说,她不是害怕死,她只是害怕离开。她想和我们在一起。她之前的各种折腾,各种买卖房子,各种一意孤行,全是为现在的生活作铺垫。这铺垫弄好了,生活开始了,但是没有时间了。
五
我现在知道妈妈为什么那么喜欢房子。因为我后来发现,几乎所有安全感不足的人,对房子都有一种执爱。
我怀疑,妈妈一直后悔生了孩子。对她来讲,这世界太危险。生孩子,就是把孩子抛向一个无边无际的危险的世界,各种未知的灾难随时都可能发生。生了孩子,不安全感就变成平方乃至立方。
房子是她唯一能做的一件事。起码房子是保值的吧?兴许还能增值?那么我就不用害怕失业、失婚等等可能性了,无论如何,我能在这个城市有一个栖身之地。面对生活丛林,房子是可以躲起来的最后巢穴和退路。
我妈对我的忧虑像癌细胞一样疯长。因为她自己深受疾病的困扰,所以她转而怀疑我的身体也有诸多问题。
有时我不小心提到晚上没睡好,她就像被打了一闷棍一样,久久无法平静。坐着坐着,会忽然失魂落魄地说:你的身体太危险了……
有一次,她强行要我跟她去附近的一家小医院去“开点药”。我知道,不去一次她是不会死心的。挂号后她坐到某个老医生的前面,老医生问:什么病?她指指我:“是她,医生,给她开点补药。”老医生再问:”什么病?”我妈梗着脖子说:“具体没生病,她就是虚。能开点补气补血的药么。”我憋着笑快憋闭气了。老医生有点生气了,老花镜一摘,严肃地看着我们:“这药能乱开么?有病吃药,她没病能乱吃药么?”
六
妈妈经常谈她后事。也许她用这种方式驱逐恐惧。
她很担心自己火化了之后,火葬场的人拿别人的骨灰胡弄我们。她让我到时送她去火葬场时,务必带着记者证去,他们看到是记者,就不敢乱来了。
她还讲了其它一些办后事的细节。最后对我说:
“我死了之后,你要是太难过,就想想我们以前吵架的事,想想我有多烦人。这么一想你就不会太难过了。这方法好使。”
直到今天,我还是很难理解死亡这件事。死亡之后,一个人还存在么?多大程度存在?很多事情,她到底知不知道?
妈妈去世后,妹妹一个人住在妈妈生前买的那套房里。前不久的某天,妹妹回家的时候,发现妈妈以前住的房间里,空调诡异地开了,而她记得自己一整个冬天都没开过空调,连电源线都是拔下来的。
最开始她担心有小偷进来,后来觉得不像。家里压根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最后她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妈妈回来了。
“不可能。”我说:“妈妈以前最讨厌开空调。”因为妈妈长期生病,大夏天她都要穿长袖衣。
“但是鬼魂不一样。鬼魂都需要冷一点,需要气温低点。”妹妹说。“再说以前这个窗户是开着的,现在关了,妈妈可能觉得有点闷,就更需要开空调了。”
“……不会啦,只是春天气候潮湿,电器有点失常啦。”我机械地反驳着。
沉默了一会儿,妹妹又说:“我经常觉得妈妈在这里。”
“那只是因为妈妈最后几年都住在这里。”
“但是她在老家房子住的时间更长,都住了三四十年,为什么我在老家的房子里就没感觉到她在呢?另外,清明节快到了,她们那边也会经常回来。”
我们都有点沉默,不知怎么往下说。
这种想象令我感到很受刺激。其实,我只希望伤痛都被火化,恐惧永远消失。只愿她去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我只希望安宁能真正降临于她,这是死亡所携带的唯一希望。
如果真的能安宁,那么,忘了我们也好。
(选自《美文》2014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