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杭州工作快满两个年头的一个周末的下午,突然写下一些诗句。当时,时令已是初秋,梅子山的鸟鸣渐渐稀疏了。午后的阳光从藏密的松针和香樟树叶间侧着身子斜照在鹅卵石的小道上,煞是温馨和宁静。整个梅子山,好像是我一个人的,让你陡生茫然和虚无。还好,树林间稀疏的光照中偶尔落下的松针和黄叶,以及一两声鸟鸣,给这巨大的静中投下了涟漪,让自由的思想不由自主地又转回到童年,回到童年的焦虑和欢乐,转回到大岭背,回到人生的跌宕和起点。
余华在一本书的自序中写道:“作者的自序通常是一次约会,在慢慢记忆里去确定那些转瞬即逝的地点,与曾经出现过的叙述约会,或者说与自己的过去约会。”何止是“作者的自序”呢?我以为作者的每一件创作都应该是一场庄重的约会,包括时间、空间、人物、事件。同时,又是一场肃穆的告别,对时光、事件和人物的告别。他的每一件作品,都是约会的记录,也是告别的告别词。是啊,人生不就是一次告别的旅行吗?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人生就注定了一次次的约会和告别。因为一次次的约会和告别,自然成就了人类“内心的热爱和恐慌”。
我得承认,这二十几年来,我的诗歌写作的出发点和原动力,首先是生我养我的大岭背、那里的亲人和永远抹不掉的记忆。他们是我一次次约会的对象,有时因为记忆,有时因为告别,最后都在告别中消逝了。所以总会有一种刻骨的伤痛充满我的创作,写满我的人生旅程。“那黑暗中的风/它搬动了时间的秩序。把墙壁搬出了角度/甚至把草牵到了路的中央/把骨头搬上了远行的马车/消失得无影无踪。”2001年我在这里把父亲送走,看着他在烈焰中一点一点消逝,然后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把尸骨捡拾好安放好。这是怎样悲壮的生死离别啊。4年后我又以同样的方式把母亲送走。12年间,我的上一辈只剩年迈的小叔和小姑。老房子歪的歪,倒的倒,杂草丛生,物是人非,莺飞草长,满目疮痍,荒凉至极,每每见之让人心中隐隐作痛。正是这痛,这痛彻心扉的疼,让我永远在出发,永远负重,永远包含泪水。所以我说到了《走马陂》,说到了《青青的李》,说到了《麻雀》,说到了《大岭背小学》,说到了《开往老家的公共汽车》。虽然大岭背永远无法从我生命中搬出,虽然每天凌晨老爸老妈的诵经声永远萦绕在耳边,永远那样质朴、圆润和低沉,虽然依然记得这个村子在暮霭中慢慢睡去,在晨曦中悄然醒来的样子,但我已知,我灵魂的大岭背是永远回不去了。
生命是一道告别的减法。我这二十几年来的诗歌创作,断断续续写下的一百余首诗歌,无一不是心灵与生命的记忆的约会与告别。我每写下一首有关故乡的诗歌,我都能感受一次故乡的温暖,温暖的记忆、脸庞、时光。这是心灵的约会,更是一次次痛苦的告别。每写下一首诗歌,就增加了一个生命的减数。
在一场持续的大雨中,老家的两间老房子坍塌了。一早听到老家来的电话,顿时无语,泪流满面,久久不能自已。那是我老爸老妈年轻时一手垒起来的房子啊,虽然是土坯瓦房,但那是我姊妹7人出生长大的地方啊。爸妈离开我们后,老房子就空着,但每年春节和清明我都要回去,回到老屋走走看看摸摸,我都要开窗通风,清除里面的蜘蛛网,彻彻底底地搞一次卫生,还要请到村里的年轻人一起把房前屋后的杂草清除掉,捡拾好房顶瓦面,然后在各个门框上点上香,总想找回从前的感觉,好像爸妈还像以前的样子,就在其中,就在眼前。而现在所面临的竟是一场痛彻心扉的告别。
生活在公元前的贺拉斯说:“我们的财产,一件件被流逝的岁月抢走。”是啊,大岭背,我的一切皆由此而生发。二十几年来,被岁月抢得还剩下什么呢?
这就是我永远无法回去的故乡。约会在继续,告别在继续。对她的记忆在消减,对她的感伤在增加;亲人在离开,灵魂又在无限地靠近。所剩的,只有尽可能多地在心灵中与她约会了。穷尽余生为她祈祷,守候“我亲人的白骨/干草的味道/我桃花的消息/艾香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