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始的时候,雨点又大又稀,一个一个砸在黄泥湾干燥的地皮上,溅起许多薄雾似的泥尘。仿佛是冷兵器时代的战场,大将张牙舞爪冲过去以后,后面必然跟着一群小喽罗,眨眼的工夫,雨点就变小变稠。一道白亮的雨帘被狂风吹拂着,歪斜着身子迅猛往村庄推进。
一群孩子欢天喜地地躲到屋檐下面,一边蹦跳一边叫嚷:风来了,雨来了,蛤蟆背着鼓来了……
从雨帘里钻出一个人,慌慌张张往村庄跑。其实,他跑到哪里,雨帘跟到哪里,雨水兜头兜脑地浇灌着他。他浑身上下早就湿透,他完全可以从从容容走回来。但是他依然慌慌张张地跑。他光着膀子,怀里抱着一团东西,这团东西还被他用破旧的衣衫包裹着。就是这团怀抱的东西丑化了他的跑姿,使他整个上半身仿佛一截木料似的在雨水里僵直地晃荡。
见他跑过来,孩子们蹦跳得更欢,拍着手一起吆喝:接个媳妇儿离婚了,逮个猪娃发瘟了,起筐萝卜糠心了……
要是搁平时,他拼了命也要追上逃散的孩子们,一人赏几个栗凿,敲得他们的脑袋咔咔响,敲出他们的眼泪来。这帮有娘生没娘管的东西!但是,这次他顾不上摆治这帮孩子们,跑过孩子们身边的时候,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就扬长而去。
孩子们对着他的背影,越发肆无忌惮地嚎叫起来:穿双布鞋没跟了,穿件汗褂没襟了,缝个补疤没针了……
孩子们大都怕大人。在黄泥湾,孩子们就是不怕他。孩子们的脑袋被他用栗凿敲出一个个大肉包,被他敲出满眼泪水,仍旧不怕他。他欺负孩子们,孩子们也欺负他。孩子们在对待他的问题上空前团结统一。他们把他生活中的一件件小事都挖掘出来,经过集体创作,变成一首首嘲笑他的顺口溜,平时背得滚瓜烂熟。一旦见了他,便放声朗诵,像齐声诵读课本上一首首优美的诗篇。
这个被孩子们百般的倒霉蛋儿,小名叫根子,大号叫赵宝根。
不要说孩子们看不起根子。孩子们是村庄的希望和未来。村里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打孩童时代从大人眼皮儿底下混出来的?谁没见过他们拖着脏兮兮鼻涕的小脸,谁没见过他们开裆裤里露出来的小虫子似的小?谁敢说这群孩子长大了不能出人头地?孩子们看不起他,根子想得通。他们欺负咱,但咱没少揍他们,早从拳头上找回来了,不仅够本,恐怕有了驴打滚的利息。再说啦,孩子们还不是受了大人的影响?黄泥湾的大人谁搭理咱啊?还不是这帮孩子们撵着跟咱说话。
最让根子恼火的是,村里最烂最烂的破罐子春花居然再不理他。要不是和春花鬼混,自己能沦落到如今遭人不待见的地步吗?
2
黄泥湾周围的山上,有上好的青石。春花的男人领着几个人,到山上炸石头,拉到街上卖。一次,炮引子点燃以后,冒出浓浓白烟,白烟散尽了,炮还没响。老半天没动静,大家都说是个哑炮。春花的男人去察看炮眼,刚拨弄一下燃过的炮引子,炮突然响了,他被炸得飞起来,只不过没有炸碎的石头飞得高。等纷飞的碎石落地以后,大家箭一样往他身边扑,看到他血肉模糊的惨相,都以为他活不了啦。谁知他福大命大造化大,竟然从生死线上熬了过来,但是。眼睛瞎了,裤裆里的那玩意儿没了。
春花家生活的重担顷刻间落在春花一个人的身上。春花即使可以下到田里干男人的活计,庄稼的收成足够全家填饱肚子,但是两个孩子要上学,家庭要开销,春花无能为力。终于有个男人伸出援手,帮助春花种田,给春花一些零花钱。世界上绝对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春花顺水推舟地成了这个男人的春花。这个男人财力毕竟有限,填补不了春花家巨大的亏空。做了初一,就能做十五,春花慢慢成了全村花心男人的春花。
春花的男人是个废人,也懒得管春花。他从卧室里搬出来,挪到厢房里,再不踏卧室半步。男人们到春花家,都不回避她男人,在院子里遇到他,还有往他手上递烟和他搭话聊聊天气庄稼收成的呢。
根子就是在春花那儿由男孩变成了男人的。那一年,根子十九岁,正是天天想女人憋闷得要命的时候。
娘老说家里丢东西,但丢得莫名其妙,不像遭贼的样子。娘让根子注意一下爹。娘到舅舅家走亲戚,爹就挑一担稻子到街上打米,爹回来的时候,箩筐里只有半担糠。根子留意到爹是从春花家的方向回来的。不是从街上的方向回来的。根子假装到春花家串门,看到春花家满满一箩筐白花花的大米。根子抓了一把大米,摊开手,让大米从指缝里流到箩筐里。根子又抓了一把大米,再让大米流下去。那时,春花只和个别男人来往,她的工作进展得极其隐秘。根子一言不发,一遍遍玩大米,春花慌了神儿。春花不怕根子,怕根子的娘,要让那个老女人发现自己和根子他爹的好事,她恐怕要剁了自己。她只有稳住根子。
她笑眯眯地对根子说,兄弟,米有啥好玩的?
根子盯着春花说,嫂子,米不好玩,啥东西好玩?
春花的脸红了,嗔怪地骂,小孩儿,你才穿几天整裆裤子?
根子嘻嘻地笑,问春花,嫂子咋知道我的小?嫂子的大不大?说着,根子扔掉手里的大米,将他沾有米末的大手按在春花颤悠悠的胸脯上。就这一家伙。根子就觉得手不是自己的了,仿佛春花的胸脯是个大钢炉,将他的手融化了。
这样一来,根子家的贼就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娘防不胜防。娘在春花的丑事大白于村庄、全村人人习以为常的时候,连怄带病死掉了。死前,娘还清醒,娘紧紧闭着眼睛,既不看爹,也不看根子。娘死以后,生龙活虎的爹突然蔫了,失去了娘的管制,他可以大摇大摆到春花家睡觉,可他再也没有光顾那个充满欲望和激情的地方。他的头一点点低下来,时不时掂一捆火纸,到娘的坟前烧,在娘的坟前一坐就是老半天。爹的萎靡直接导致他的死亡,在上山打柴的路上,他失足掉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3
娘死以前。为了使根子收心,替他张罗了一个媳妇儿。但根子和媳妇儿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在劳动和等诸多方面不能合拍,始终未能形成一个坚强的战斗堡垒。
根子是独生子,爹娘在世的时候,宁愿自己累断脊梁,也舍不得让根子干活。和根子同龄的人都外出打工,但是,他们不是到煤窑挖煤,就是到建筑工地做小工。根子曾经和伙伴们一起出去过,吃不了打工的苦,花完盘缠就打道回府。媳妇儿没能继承爹娘遗留的好传统,她逼着根子下田干活。根子不干活,媳妇儿就骂他,两个人经常干仗,打得鼻青脸肿。
白天打过架,晚上根子要媳妇儿,媳妇儿不给他,只给他一个裹紧被子的后背。其实根子并不太想要媳妇儿,他还是想要春花。春花是一匹正在的活蹦乱跳的母马,浑身每一个关节每一绺肌肉每一块皮肤都像猴子一样灵动,整个身子仿佛是一艘开足马力在风浪四起的大海里航行的轮船,让人头晕目眩。和春花相比,死板地摊开在床上的媳妇儿只能是一具僵尸,让根子感到索然寡味。根子对媳妇儿的热烈完全是在回忆春花的过程中释放出来的,兴奋劲头过去以后,根子常常是任务完成之后的一种解脱,而不再是全身心的陶醉和销魂。媳妇儿不给他,他也并不强求,就在媳妇儿身边旁若
无人地自己动手解决。也许媳妇儿默默等待他用强呢。这样做的结果,逼迫媳妇儿对他的拒绝从外在的形式很快升华到内在的实质上,他基本上得不到媳妇儿了。
根子又不是木头人,总算受了一些伤害。受到伤害的根子偷偷溜到春花家,陪春花过夜,仿佛春花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药到病除。根子满腔的怒火每每被春花激情的水花浇灭。
根子旧病复发,村里人统统看不下去。找春花的大都是老头和半老头。像根子这样风华正茂的小伙子,谁愿意要春花那样的残花败柳?根子没有结婚的时候,剜到篮里都是菜,胡乱找找春花倒勉强说得过去,现在有了年轻貌美一朵花似的媳妇儿,根子再胡闹,不是有病就是犯贱。不止一个女人将根子的前八百年后五百年的丑行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的媳妇儿。
媳妇儿哪儿受得了这个呀?在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天一夜之后,媳妇儿感到流完了一生中最后一滴眼泪。她头不梳,脸不洗,坚决拉着根子去离婚。
根子离婚了,全村人都拍手称快。没有人再正眼瞅这个浪荡儿,更没有人好好和这个败家子说话。
老家伙们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找春花。只有根子频繁登临春花的门,是春花家的常客。在和春花交好的几年里,根子家的东西慢慢都放在了春花家里。除了那座空房子搬不走送不了春花以外,他只剩下了锅碗瓢勺和一堆春花看不上眼的破烂。
在春花家过的最后一夜,他结结巴巴地对春花说,今天晚上,算我欠你的,下次一块儿给你。
春花一脚将他踹到了床下,嗤笑着骂他,你以为是给老娘打养老费,想给就给,不想给就赊账?你给我滚出去,从今往后,绝了老娘这条路。
根子气得牙根痒痒,光着身子摸到裤衩。抖抖索索穿上,一声不响走出了春花的门。
4
根子受了刺激,不愿再这么过下去。再这么过下去,非得讨饭不可。他想逮只猪娃喂着,喂到年底,杀头年猪,卖半扇留半扇,也好过个肥年。
根子从暴风雨中用衣衫包裹着抱回来的就是他从老吴家赊回来的一头小猪娃。吴大头和他说好了,赊账可以,年底猪养大了杀了肉,现在的一斤到时候还三斤。他迅速算了一笔账。这个十来斤重的小东西简直就是一个金疙瘩啊。他没法不答应吴大头。现金交易肯定不吃亏,可是他一分钱也没有。
抱着小猪娃走在半道上,好端端的天突然黑了,仿佛倒扣下来一口巨锅。根子本想找个地方避雨,可老抱着胡乱挣扎的小猪娃也不是个事儿,干脆快马加鞭赶回去。走着走着,就开始落雨。人淋坏了事小,猪娃子淋坏了咋办?他赶紧脱下上衣,将小猪娃裹上,自己摇晃着光脊梁跑起来。
回到家。根子将小猪娃放下来,关到从前爹娘的卧室里。他好多年没养猪,猪圈年久失修,恐怕关不住小猪娃。等天晴了,还真要拾掇猪圈呢。
根子煮了一锅稀饭,自己先喝几碗,剩下的盛在一个盆里,给小猪娃送去。小猪娃惊魂甫定,怯生生地站在墙角处,哼了两声,不敢走过来。根子只好把盆子放在屋中间,悄悄关上门。隔着门缝往里看,只见小猪娃慢吞吞走过来,嗅嗅饭盆。长嘴伸到盆里拱几下,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小猪娃吃饱了,根子钻进门,摸摸它软滑滑的脑袋,替它抓痒。它忙不迭地躺下来,伸展四蹄,让根子搔。根子突然在它伸出的右前蹄上看到一处疤痕。他用手轻轻擦擦,肉红色的疤痕全部显露出来,再看手指,黑乎乎的一片。显然,疤痕上涂抹了墨汁。
吴大头,你个老砍头的,敢把五爪猪卖给我?根子气得照小猪娃屁股上猛击一掌。小猪娃嗷地大叫一声,翻转身子,逃到墙角去了。
一般的猪每只蹄子只长四个蹄爪,偶尔有一两头猪。会在某只蹄子的四个大蹄爪上面,多长一个小蹄爪。这个蹄爪虽然像鸡爪一样细小,但是不容小视,长了这样蹄爪的猪,人称五爪猪。传说五爪猪都是妖怪变化而成,凡杀五爪猪,或吃了五爪猪肉的人,都会暴病身亡。这个传说不知流传了多少代,在黄泥湾人心目中根深蒂固,虽也有人半信半疑,终不敢越雷池半步。养***猪的人家,如果***猪生了五爪猪,都会将五爪猪放生了事,至于饿死饿不死,是否会被鹰叼狼咬,那就不管了。只要五爪猪不直接死在自己手里,应该就可以解脱干系。像吴大头这样将五爪猪多余的蹄爪挖掉的做法,在黄泥湾尚属首创。
根子倒提着小猪娃,一路上任它扑腾嚎叫,怒气冲冲地闯进吴大头家。吴大头听见猪娃的叫声,心知不好,忙不迭地迎出来。不等根子说话,他就递一支烟给根子,还帮他点上火。根子压压火气,将小猪娃丢到院里,对吴大头说,这个猪娃我不要。
咋了?吴大头还在装糊涂。
你把五爪猪卖给我。想害死我呀?根子嚷嚷。
五爪猪?不会吧。吴大头一个劲儿地耍赖。
根子气不打一处来。吴大头是不敢把五爪猪卖给别人的,单单卖给自己,就是欺负自己。他凶狠地瞪着吴大头,一口吐掉刚刚点上的烟。吴大头也不甘示弱地瞪着他。根子转念一想。反正小猪娃也还了他,再多说什么也没意思,就把涌到嘴角的脏话硬生生咽下去,气势汹汹地走了。
5
第二天一大早,根子躺在床上,听见猪哼哼,又听见猪拱门的声音。根子起床,打开大门。门外,站着那只小猪娃。
吴大头再也不敢将这只五爪猪卖给别人,把它赶出院子。这只被遗弃的小猪娃径自奔向根子家。它大概饿急了眼,想起了根子的白米饭。
根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根子家距离吴大头家好几里地,小猪娃是他用衣衫包回来的,又是倒提着送回去的,它还能记得来路?五爪猪真不同寻常啊,不愧是妖怪变的。
正愣神间,小猪娃从根子两腿空隙挤了进去,奔向饭盆。饭盆里空空如也。小猪娃嗅嗅饭盆,转身向根子跑来,哼哼叽叽地蹭根子的腿,拱根子的脚,就像一个撒娇的孩子。
根子的心软了。他只好去刷锅淘米,做饭给自己和小猪娃吃。根子做饭的时候,小猪娃在他的腿间钻来钻去。根子叹了一口气,对小猪娃说,你幸亏是到我家,到别人家要挨打的。小猪当然听不懂,只管在他腿间撒娇。小猪娃不知道,黄泥湾有句老话:来猫穷,来狗富,来个猪头顶麻布。家里跑来一头猪,是有所忌讳的,预示着这家的主人要披麻戴孝。根子无所谓。根子爹娘都死了,啥都不怕。
小猪娃吃饱了,根子再也不必关它,它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吧。可是,根子走到哪儿,小猪娃就跟到哪儿,成了他的跟屁虫。
6
根子到吴大头家逮小猪娃,是受了春花的气以后。自己立志好好生活的结果。现在白捡一头小猪娃,却是个没有喂养前途的五爪猪。小猪娃像小狗一样乖顺,固然让根子开心,但根子内心的懊丧是无法弥补的。
根子想到春花,眼睛亮了一下。送头小猪娃给春花,春花一定高兴坏了。好久没沾春花的边儿,这头小猪娃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根子用锅灰抹黑小猪娃蹄上的疤痕,唤着小猪娃,送到春花家。春花见了根子,眉头皱成一团,额头上沟壑纵横。春花不耐烦地问,你来干什么?
根子说,我堂姐家猪娃长大了,我逮了一条,也没法喂,送给你吧。
春花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额头立刻一马平
川,笑盈盈地问,你舍得?
根子说,咱俩谁跟谁呀。
春花剜了根子一眼,骂道,死样儿。
当夜。根子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他重重地冲撞着春花,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任啥没往外拿,仅凭一头五爪猪,就哄得春花心花怒放。他不知是恨春花,还是喜欢春花,一种极度的愉悦充盈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冲撞春花一下,他的快乐就增加一分。春花几经激动之后,都软弱无力了,他还兴致勃勃地抱着春花不放。
天快亮的时候,根子醒了,根子是从梦中笑醒的。他梦见一大群五爪猪跟着他。每送出去一头小猪娃,便有一位平时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对他甜甜地笑,和他共浴春风。五爪猪真多啊,送也送不完。根子对着猪群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醒过来。根子借着晨曦,看看酣睡的春花,春花脸上的皮肉完全松弛,像一只用旧的面布袋。
就是这个越来越老的春花。自己以后也没有多少机会。趁春花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再要她一回吧。根子拍拍春花的脸,春花不动弹,根子再拍,春花嘟囔道,要死啊?根子管不了那么多啦,一翻身又压在春花身上。
7
纸终究包不住火。根子玩的小把戏终于败露。
一天晚上,吴大头在春花那儿过夜,闲聊之间,提到了猪娃。春花说吴大头,还是人家根子对我真心,从他姐家逮头猪娃给我,你家***猪下一窝崽,也没见你一根猪毛。
吴大头听了,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春花问。
你明天好好看看猪蹄。吴大头说。
猪蹄有啥好看的?
根子穷得屁股打板凳响,会舍得给你送猪娃?
他送我的不是猪娃是你爹?
是猪娃不假,是我扔的五爪猪。
春花立马要起床,到猪圈去查看。吴大头一把按住她。吴大头气喘吁吁地说,就你现在这个样子,一次还想要个猪娃?做梦吧。
春花使劲拧了吴大头一把。骂道,老王八羔子不凭良心,我样子不好你还要来?你来寻死咋的?
吴大头不再说话,一个劲儿嘿嘿地笑。
天刚蒙蒙亮,吴大头一走,春花就起来了。春花打开猪圈门,小猪娃哼哼着跑过来,被春花一把拎住两只长耳朵,倒提在手里。春花仔细一看,果不其然,小猪娃的蹄爪上面有块肉红色的疤痕。这个挨千刀的根子!怪不得那天夜晚他老是咧着狗嘴笑呢,原来他是讨老娘的便宜来了。
春花手臂扬起来,把小猪娃扔出去老远。小猪娃嚎叫一声,四肢朝天乱扑腾,终于挣扎着站起来,抖抖身子,迷迷糊糊地对着春花哼哼。春花还不解恨,捡根棍子,劈头盖脸地抽打小猪娃。小猪娃负痛,一溜烟儿地跑了。春花大步流星地撵过去。小猪娃虽然慌不择路,一路跌跌撞撞,跑得有些冒失。几经曲折迂回之后,还是跑到根子家,把春花也带到根子家。
春花很久没到过根子家。春花的男人还没出事儿以前,春花也是个热闹人,喜欢走东家串西家,和女人们瞎白话。后来,她和许多女人的男人有染,纵然女人们不知情,她也心里发虚,无颜再到她们门上。根子的爹是春花男人的叔叔,她把根子娘喊婶子,中间差着辈儿呢,不好意思来串门。二老死了以后,根子有了媳妇儿,她怕引起根子媳妇儿的反感,更不愿意来。最后这几年,根子家只剩下他光棍一条,她就不能来了。男人们找她。半夜来半夜走,毕竟大家都要顾及脸面。虽然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是还要有一个避人耳目的形式,哪怕这个形式是掩耳盗铃的。那也是势在必行。她只能守株待兔,怎么会主动出击,随随便便到男人家呢?
根子的大门根本没闩,也不怕来贼,春花轻轻一推,大门吱呀一声洞开。在春花的印象中,根子家很富裕,庭院干净,室内整洁。很久没到过根子家,乍见之下。春花大吃一惊。院内杂草丛生,连台阶和窗台上都生了郁郁的青草。房内除了踩在灰尘上的脚印,就是积年老灰,比猪圈还脏,简直没法下脚。她没有料到根子家这么破落,这么寒碜。根子躺在破旧的蔑席上昏睡,蔑席上根子身体以外的地方也堆满灰尘。春花看见根子的两腮猴腚一样通红,嘴唇像贴上了多皱的白纸。她摸摸他的脑门,像烙铁一样烫手。他发高烧了!春花原本要饱揍根子一顿的,现在根本下不了手,手里的棍子不由自主地掉在地上。
棍子落地的声音惊醒了根子,他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看看站在床前的春花,听听小猪娃觅食无着的哼哼声,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双臂支撑着要坐起来,身体离开蔑席片刻又倒了下去。
傻子。咋不去医院瞧瞧病?春花的眼圈红了。
根子有气无力地咧咧嘴唇,想笑笑,没有笑出来。
春花手忙脚乱烧了开水,晾一碗在根子床头;又风风火火跑回家,拿来一把药片,喂根子吃几粒。临走掏出几十块钱,掖在根子枕头下面,对根子说,中午再不退烧,你一定要去医院。
8
重新回到根子家的小猪娃又开始和根子同甘共苦。根子懒得里爬蛆,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小猪娃有时饿得受不了,就自行打野食。好在根子没圈养它,它散放在外面,行动很自由。菜园子有白菜萝卜,地里有红薯花生,它尽可以大快朵颐。在外面吃饱了,它就拖着圆鼓鼓的肚子,回到根子家。根子惟恐它跑不丢,再也不让它进门,它就在根子家院墙外面拱个坑,舒舒服服地躺下去。
村里很多人家的菜和庄稼都被小猪娃拱过,大家都不愿意,跑来找根子,让他将小猪娃关起来圈养。根子不买账。根子说,有种你就打死它。谁也不敢往死里打小猪娃,只好对它严防死守。只要它接近菜园和庄稼地,人们就发了疯似的撵它。将它撵出村庄的地界。它顺便就在外村的田地里觅食,吃饱了照旧回到根子家院墙外睡大觉。有时它被人打伤了,鲜血淋漓,根子就化一碗盐水,替它擦洗伤口。它也很皮实,过不了几天伤处就恢复如初。
吃了百家菜啃了百家庄稼的小猪娃风吹似的长大了,长成了欢欢实实浑厚滚圆的小猪。随着小猪娃一天天长大,食量也增加了,一次能拱食几垄地的红薯。外村的人都以为闹野猪呢。
到了年底,小猪长成了大猪,长了一身好膘子,走起路来颤颤悠悠的,躺下来像一扇放倒的门板。它伸直的右前腿上,曾经的小疤痕也长大了,长出一个黑色的肉瘤,就像木料上的树节一样碍眼。根子见了,忍不住踢它一脚,踢得它直哼哼,根子走出老远,它还对根子摇头晃脑地哼哼。
根子长叹一声。妈的,咋就是一头五爪猪呢?
9
黄泥湾忽然来了两个城里人,打听谁家有猪卖。城里人把养猪场出售的猪叫做饲料猪,把乡下农民喂养的土猪叫做香猪。现在城里人吃饭讲究。不愿吃饲料猪肉,专吃香猪肉。为此,城郊新开了一家家农家菜馆,用香猪肉做原料,做出油而不腻香喷喷的焖罐肉,勾引城里人的馋虫。农民现在手上有了钱,喂一头猪大都过年自己吃掉,卖猪的人家少。一时间,香猪供不应求,价格暴涨。不是迫于无奈。他们是不会到黄泥湾这深山老林里转悠的。
根子搬把椅子,靠院墙坐着晒太阳。五爪猪在他的腿边躺下来,头枕在他的脚边,时不时舒适地哼一声。
老乡,年猪还没杀呀?你家这头猪好肥呀。城里人夸赞说。
根子撩一撩眼皮,懒洋洋地看他们一眼,没说话。
我们要买猪,你的猪卖吗?城里人急切地问。
根子缓缓摇了摇头说,我的猪不能卖。
咋不能卖?我们给你出高价。城里人真急了。
根子还想说点儿什么,想一想,啥也不说了。他帮城里人将猪赶起来,称了重量。城里人拿计算器按一按,说出一个钱数,让根子再算算。根子呵呵笑了,摆了摆手。城里人掏出钱夹,数出一沓红彤彤的百元大钞,递给根子。根子傻了似的双手捧着,也不数也不揣进兜里,不知如何是好。
城里人笑眯眯地赶着猪正要离开。根子大喝一声,慢着!城里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央求着说,老乡,咱们做生意讲信誉,你可不能反悔呀。根子旋风般跑进院子,城里人正狐疑间,他已经端出一盆白花花的米饭。他将饭盆放在猪面前,拍了拍猪的脑门。
让它吃饱了再走吧。根子对城里人说。
10
城里人离开以后,约摸半顿饭的工夫,吴大头风风火火地跑到了根子家。他一把拽住根子的衣襟,怒气冲冲地说,听说你把我的猪卖了?快把钱拿出来。
根子冷冷地说,你把手拿开。
吴大头嚷嚷,我要我的卖猪钱。
根子不说话,盯着吴大头,等了一会儿,吴大手还不松手。他突然反扭住吴大头的手,轻轻一掀,吴大头整个人旋转着跪倒在地上。
吴大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抖落身上的尘埃,换了讨好的口气说,咱们二一添作五,对半分,怎么样?
根子作势再来掀他,吴大头急忙后退,趔趄了一下。根子没好气地说,哪儿凉快你哪儿呆着去吧。
吴大头又后退几步,站稳脚跟,指着根子的鼻子说,你可别后悔,我叫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根子扬着粗壮的胳膊冲上来,大吼一声。滚!
吴大头吓得落荒而逃。
吴大头一不做,二不休,抄近路撵上了两个城里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拦在他们前面。喘着粗气说,这条猪你们不能买。
为什么不能买?
它是五爪猪。
啥是五爪猪?没听说过。
五爪猪,就是,就是多长一个蹄爪。它是妖怪变的,不能杀。
人还长六指呢,也是妖怪变的?
两个城里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一个城里人对另一个城里人说,都什么年代了,乡下人还这么愚昧。另一个城里人对吴大头说,老头儿,快让开,别耽误我们回去向老板交差,客人们还等着吃香猪肉呢。
两个城里人赶着五爪猪走远了。空旷的村路上,只剩下吴大头一个人,他像一截孤零零的树桩,直挺挺地戳在路当中。
11
当天夜晚,根子又摸到春花家。春花一见根子,吃惊地问,怎么是你,你不是不要嫂子了吗?
嫂子,我总觉得欠着你的,不好意思再来。根子低着头说。
春花说,那你今晚上怎么又来了?
根子掏出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递给春花。嫂子,我现在有钱了。根子笑嘻嘻地说。
春花接过钱,抖了抖,钞票发出嘎嘎的响声。不会是假钱吧?春花问。
哪儿能啊。根子说着,扑过去抱春花。春花往旁边一躲,根子扑了个空。根子迷茫地看着春花,不知所措。
春花吃吃地笑开了。笑够了,春花把钱塞回根子手里,正色说,兄弟,嫂子前些年有难处,蒙你们多照应。嫂子家现在的日子能过了。你侄儿大学毕业了,在南方工作,你侄女也在外面打工,他俩经常寄钱回来。嫂子再也不要你的钱了。你也老大不小的,别再胡混,把钱攒起来。等明年开春。嫂子回一趟娘家,帮你找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
根子把钱扔在铺盖上,一把搂住了春花。根子粗暴地说,我还能等到明年开春?我现在就要媳妇儿。
春花还想抵挡,身子却早已软下来,只好随根子摆布。春花喃喃地骂,死根子,听不懂好赖话,今天是最后一次,下次谁再理你谁是草狗。
根子啥也管不了啦,如牛的喘息声急促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