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湖之畔,原有一座规模不小的佛寺名叫惠因寺,这寺始建于北宋,到了明朝万历年间,有权有势的织造太监孙隆出资重修,把惠因寺修缮得金碧辉煌,从此香火兴旺。然而数十年后,明亡清立,江山又改,这寺就又逐年荒寂了。
日月如梭,很快到了雍正年间。有一天,惠因寺前忽然来了骑马的一主四仆,他们全都服饰鲜丽,极有气派,为首的主人帽上缀着熠熠生辉的祖母绿宝石,手上戴的是炫人眼目的嵌玉戒指,寺里的住持法印和尚断定他不是寻常游客,于是就格外殷勤地亲自陪着观览全寺。
经交谈,法印知道来客姓袁,江苏六合人,多年宦游江南,官居滇南司马,如今离任在家养亲,近日得闲,出来走走。
宾主边走边聊,这袁司马对寺里的一殿一阁、一龛一佛都看得十分仔细,问得十分周详。法印正在奇怪袁司马为何对这座破庙有这般浓厚的兴趣,袁司马却神色庄重地说了这样一件事:
不久前袁司马作了一个梦,梦见韦驮尊神为他导游西湖,游来游去,游到一处寺庙,这寺庙看上去十分破败,尊神十分恳切地叮嘱他说:你若能出资修复此庙,必当享受无量之福。说到这儿,梦就醒了。于是袁司马就打点行装带人来到杭州,主仆数人天天四处寻找梦中所见的寺庙,已经奔波十几天,不想今日来到这里,寺里的一切都如梦中所游,莫非神明所示就是这惠因寺?
法印听到这里,不禁喜得心头发痒:“这么说,施主是真要出资修缮敝寺了?”
袁司马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法印喜不自禁,立刻趁热打铁:“那么,施主打算何时动工呢?”
袁司马想了想,说:“动工之事,只在迟早,大师尽管放心。只是我们这次出来,只带了些盘缠,不曾带得银票。施工费用是个大数,等估算之后,过些时日备齐再来,如何?”
法印正在沉吟,身旁的一个仆人凑近袁司马说:“少爷,要想早日动工,小的倒有个主意:少爷的同乡张老爷不是正在海宁当县令吗?我们可以从他那里暂借一笔,先动了工,然后再派小的们回家去取,取来便还了张老爷,岂不省了少爷您往返跋涉之苦?”
袁司马摇摇头: “这主意我也想过,只是张老爷为人太小气,他的银子可不好借。”“少爷,好借不好借,就让小的们跑一趟试试吧,反正路不算远,说不定真能借来呢。”法印修寺心切,在旁边附和道:“是呀,事在人为嘛!”
袁司马想了想,说:“好吧,那就试试。”
法印高兴起来,吩咐手下和尚速派人打扫出几间敞亮房子,请施主下榻。和尚们见袁司马前呼后拥的,随身带的行李是四只华美的樟木大箱,便悄悄的向一个仆人打听袁家的底细,仆人告诉他们:“六合袁家在江北可是富甲一方,老太爷先前一直是扬州的大盐商。我家少爷读过几年书,不愿做生意,就花大笔银子捐了个司马官衔,在任上干了两年,又觉得滇南偏僻不易发展,加上老太爷没了,家中一大摊子产业总得有个人经营,所以他就告长假回家了。你们问袁家家产有多大?告诉你们,茶楼酒肆且不提,光是当铺就有二十七处,遍布江苏全省:每逢秋收时节,单是派下去收租的就有四五十人呢!”一通话说得和尚们连连咋舌。
再说袁司马在客房安顿下来后,便取出两锭大银交给管事的和尚,作食宿之资;随即又给海宁的县令张老爷写了一封信,交给了一个仆人,令他速去海宁借银;接着又让寺里请来匠人,一同估算工程费用,结果是大约需银六千余两。
袁司马一听,笑着说道:“我原以为总得万余两银子哩。”
几天以后,那个去海宁的仆人回来了,他禀告袁司马:“张老爷正在办案。他说,本不该管这闲事,但看在和少爷是同乡的份儿上,就先带上五百两吧。小的们也就打了字据,赶紧带上这银子回来交差了。”
“你们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就这么小气!”袁司马一边说着,一边将五百两银子全部交给法印说:“大师,有了这笔银子,我看可以先去买料开工了。亏空的这些,我这就派人回家取来,误不了事的。”
法印点头,于是寺里就按袁司马的意思招募工匠先行开了工。最先动工的是大雄宝殿,瓦顶、墙面、门窗乃至供桌,都依次修整,恢复至原状。袁司马十分勤谨,每天必到现场坐镇监工。半个月后,大殿将要竣工,袁司马对法印说:“殿上的诸佛虽然都是金相,但毕竟年久岁长,破旧不堪,袁某既然承修,就得修个完善,因此想把这些佛像全部改为全身贴金,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法印一听,惊喜的连嘴巴都合不上:殿上的这些佛都用金箔贴上,仅此一项,就要增加两千多两银子,这样算来,整个工程就要花费八千多两银子!
法印心里念叨着:袁司马,你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众人正商量着要从杭州城里雇佣贴金匠,袁家的一个仆人在一旁插嘴说,他有位表兄是这一行的高手,现在湖州干活,如果需要,把他找来就是。众人一听齐声叫好,于是几天之后,那仆人的表兄便率领五六个贴金匠赶到了惠因寺,因为是表弟介绍的活儿,这伙匠人说干就干,立刻动手清理佛像,磨佛身旧金。没几天刮磨完毕,就在即将要给佛身贴金的节骨眼儿上,麻烦突然来了:这天大清早,一个人跌跌撞撞跑进寺里,说他是袁司马的仆人,刚从六合连夜赶来。这人见了袁司马,劈头叫道:“少爷,大事不好,太夫人突然中风了!现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少夫人叫你快快回去!”
袁司马大惊:“这如何是好?”他沉吟良久,便又问来人:“我已派袁三儿回家取银子,已经五六天了,他怎么不和你一同来此?”
那仆人答道:“家中得信后,就从门前咱家的永昌号先支出五千两银子,仍派袁三儿于前天出发,由镖船护送而来。其余部分打算从金陵的元昌号中支取,不几天就能出发。袁三儿比小的先行一天,他刚走,太夫人就中风了:小的报信十万火急,就由旱路昼夜骑马奔来,自然比他的船到的快,但是估算起来,这时他也该走到常州无锡之间了。”
袁司马听罢,对身旁的法印说:“实在抱歉,袁某本想等工程完毕再离寺,不料***突然得了重病,我这做儿子的不能不回去尽点孝心。大师,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留下两名仆人在这里照应,待***病情好转,我立马回来,无论如何也要让这工程善始善终。三两天内水路的银子一到,除还海宁张老爷那五百两之外,大师就都收下,用在工程上吧。其余缺额,不是由我亲自带来,就是由金陵‘元昌号’派人送来,大师尽管放心好了。”
法印见袁司马将事情安排的妥妥帖帖,连连点头:“那是,那是。老衲祝你一路顺风,令堂面前代为请安吧。”
紧接着,袁司马吩咐仆人赶紧打点行李,片刻后便带上一只樟木箱、一名仆人,随报信人策马而去了。
袁司马走后,留下的一高一矮两名仆人便在寺里等候银子到来,以便买料贴金。谁知左等右等,那银子影儿也没见。就在法印和众僧惶惑不安之际,袁家的两名仆人离寺出游直到天黑还不见回来,寺里以为是他俩离家日久,寂寞难耐,跑到杭州城里干那眠花宿柳的勾当去了,不想又过了五六天,仍是不见两个仆人回寺,派人四处找寻,哪有一丝踪影?更令人惊异的是:袁家仆人介绍的那伙贴金匠,此时竟也跑的一个不剩,连工钱都没有要!
法印觉得情况有异,吩咐查看袁家两个仆人的住处。几名僧人进房一看,袁司马走后所留的三只樟木箱还在,打开一看,箱内空无一物。法印他们不免开始生疑,立刻派人去江苏六合暗访,几天后暗访者归来,袁家的情况终于水落石出:六合城里却有袁家,袁家也却有一人为滇南司马,只是这司马一直在任上,并不曾回家养亲;而且这袁家父母早已亡故,家境一般,何谈富甲一方?如此说来,这来寺施舍的“袁司马”是假的,然而,旧疑随解,新疑又生:这假司马为何要搞这捐资修寺的鬼名堂,没有得到什么,反而白白搭上这几百两银子?全寺上下,没人弄的明白。
这时候,法印盘算了起来:现在是无力再为佛像贴金了,只好用油饰彩绘的方式来收拾残局,于是法印派人又从杭州城里请来了工匠。
那些杭州工匠一到大雄宝殿,听法印把这事的前后经过一说,当即就要先查看一下,他们登着脚手架凑近佛像细细一看不禁失声叫道:“嘿,你们上了大当了!”
法印急问:“此话怎讲?”
工匠指点着说:“你们看这些佛像原本是全身鎏金的,现在都已被刮磨尽了;再看这佛的额上,原本是嵌着宝珠的,现在也被人挖走,留下一个空洞!”
法印一听,顿时冷汗湿了全身,其他几个和尚也都是不知所措,哑口无言,再把大殿及配殿所有佛像全都查验一遍,发现各殿大小佛像共五十六尊,尊尊都被刮尽全身、挖去宝珠!
法印捶胸顿足,痛悔自己的昏庸无知:斗转星移,兵荒马乱,他哪里知道当初织造太监孙隆重修此寺时,佛像竟是全身鎏金,而且还嵌上了这么多的奇珍异宝……
有趣的是,假司马一伙以五百两银子为诱饵,骗取了价值十几万两银子的金粉、珠宝之后,还富有调侃意味的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杭州工匠查验佛像受损情况时发现,在十大弟子像中有一尊的额上珠宝仍在,那像上还贴了一张纸条,工匠取下纸条递给法印,法印一看纸上写的是:“谨留此珠及诸佛像身上之余金,以补贵寺未竟工程之费用。”
事已至此,法印只好让工匠取下那颗宝珠,经辨认,乃是一颗“猫眼儿”,大如樱桃,洗净积垢后,那颗宝珠顿时光彩熠熠。接着,法印又让工匠将众佛像身上的残金刮磨下来,连同宝珠一起变卖,得银近千两,法印用这些银两给全寺佛像油饰彩绘,以及对各配殿、后花园、僧房进行整修,居然绰绰有余。